一切都在正确的轨道上行进,绝不给人两次踏入这条河流的机会?。
也因此,悔恨汹涌得犹如堵塞过久过深而积蓄滔天巨浪。
沈朝听久违的和宋明莘发生了矛盾。
“你还是没有改掉自伤的毛病,对吗?”宋明莘和他面对面坐着,很平静。
沈朝听把鲜血淋漓的手腕背到身后,手腕朝外,不让血蹭到衣服上。
他说:“对。”
宋明莘说:“所以你告诉我的那些好转,其实一点也没有真的发生,对吗?”
沈朝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但他还是梗着脖子道:“对。”
宋明莘叹了一口气。
她三十多了,因为并不在乎外貌的保养,也因为常年教育学生,眼尾早早爬上了浅浅的几道纹路。不过她的眼睛依旧和二十多岁的时候一样明亮,笑容也和二十多岁一样真诚,气质也与二十多岁并无差别。
可是她现在只是坐在这里,疲惫的模样就超出三十的年龄阶段,而直奔经历过痛苦的人生上了。
沈朝听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自己做这种事会让宋明莘这么难过……早知道,早知道他就再小心一点了……
宋明莘眼眶红红的。她问:“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吗?”
沈朝听下意识道:“你做的已经足够了……”
“那为什么这两年我甚至不能让你放下心防,不再自伤?”宋明莘很焦虑,“为什么你只有物质能培养出的改变,精神上却丝毫没有变化?”
沈朝听哑然:“我不知道……”他有点害怕这样子的宋明莘,小小的后退一步,又想到这是宋明莘,反而再往前走了一大步。
“我不是故意要和你背着干的……”他辩解,“我只是,只是控制不住……”
宋明莘勉强理智回笼:“我不是责怪你。”她表情有些失望,“我只是……算了。”
沈朝听听不得“算了”两个字,他站在那儿。
宋明莘说:“你回你的房间吧。”
沈朝听脚上仿佛镶了钉子,就钉在这块地板上。他道:“我不回。”
宋明莘问:“你留在这里,准备干什么呢?”
沈朝听上前几步扯住她的袖子,殷红的鲜血还没有干涸的迹象,汩汩地流淌着:“你……”他语气先是有些尖厉,瞬间意识到不对后缓和下来,哀求似的,“你……你是要不管我了吗?”
沈朝听情急之下的动作做得也很精细,没有一丝血迹沾到宋明莘衣服上。他凝血功能并不算好,此刻脸色苍白。眼睛也半睁,不敢去看宋明莘的表情。
“我还管你做什么呢?”宋明莘说,“两年了,以我的教育方式,再怎样的孩子都不会在现在还惦记着不要弄脏我的衣袖。你没有信我,又怎么觉得我还有资格管你呢?”
“我没有不信你!”沈朝听高声辩解,很快又瑟缩下来,低低的,就像人站着、平视着去找地上的鹌鹑,轻不可闻,“我只是……只是不想麻烦你。”
宋明莘听见了。
她冷淡地叙述:“如果你真的不想麻烦我,当初就不会愿意跟我来了。”
“不是这样的!”沈朝听惶然对上她的视线,焦急地解释,“我那一次麻烦你太多了,我不敢、我不敢再多麻烦你,我怕你嫌我烦,我不想让你嫌我烦,我在这里不熟,我只能依靠你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还能管我!”
宋明莘移开视线:“国家也可以。”
沈朝听激烈道:“他们管了,我就去死!”
“说什么话!”宋明莘斥责,“整天把死挂在嘴边。”
沈朝听的眼泪一涌而来:“你别不管我……姐姐,老师,宋老师……您别不管我……您不能不管我……”
宋明莘推开他。沈朝听不敢再抓过去。宋明莘拿着碘酒棉签和纱布过来,一声不吭,给他擦伤口。
她难得有这样心烦的时候。相处了五年又亲自养了两年的弟弟,在她面前所有的乖巧都是扮演出来的。换谁不感到心寒呢?她自认自己也没有苛责过沈朝听,还因为他的心理疾病而多加纵容。纵容出来的就是这样的疏远吗?哪怕到现在,他甚至都没想过解释真正的原因,只是一味地挽留。
沈朝听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蝴蝶结,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被怀疑。她到底发现了多少?是刚才的还是之前的所有,还是仅仅是大部分或者小部分?要怎么说才能让她相信自己的诚意呢?
他真想死。
宋明莘缓过来了,说:“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
沈朝听有些茫然,抬起头来:“啊……什么?”
“面对我,你除了说‘我没有’‘我只是’,没有任何别的表示。面对生活,你除了自伤,也没有别的表示。”她说。她看见沈朝听想张开的嘴巴,继续说:“我让你学的,你的确都好好学了,这点我知道,你不用辩驳。”
沈朝听没说话。他隐约能猜到宋明莘要说什么。
“但我要求之外的,你并没有做。”宋明莘看着他,“我想起来了。你学钢琴和小提琴,是因为我曾经说过这两个乐器使用起来给人的感受都很特别,而那种特别对我而言是舒适的。正好家中也都有,所以你学了。你学煮饭炒菜,是因为我说过我不会,会炒菜的人感觉都很厉害,居然能和锅铲还有油做对抗。”
宋明莘说一句,沈朝听低一分的头。
“你成绩好,是我要求你必须做到的。你会打篮球,是因为我说打篮球很帅,但你其实并不擅长运动,所以有一次扭伤了腰。你的骨头脆,休养了很久才好。
“你总是在为我做些什么,你没有为你做些什么。你这样生活,和不是你本人在生活有什么区别?”宋明莘步步紧逼,“全都是我想要的,全都是我想做的,你唯一的诉求还是不要给我添麻烦。我是给自己找了个弟弟,还是给自己找了个机器人,满足我的所有需求,还要让他缩在自己可怜的一亩三分地里?”
沈朝听说:“……我没感觉苦。”
“我没说你苦。你哪里苦呢?”宋明莘说,“你过的是你要过的日子,不是任何人强加的。你到底哪里苦呢?是我觉得你苦,是我让你休息,是我想要帮你,最后落得个连性格都是在骗我的情况!前三年不是随时见面就算了,这两年天天见面,我居然一点异样都没察觉到!是我愚钝,是我蠢笨,连真心以待的人的真假都看不出!爸妈说得对,我命里就没有当姐姐的命,是我不信,是我要反着来,结果确实这样的!亲手教出来的弟弟都和我不亲,还有谁能和我亲呢!”
沈朝听听出来她的软化和在意,连忙小狗一样扑上去,两只手握住她的胳膊,小心地蹭蹭,然后脸颊也贴上去,再仰着脸看宋明莘:“我和你亲的!我和你亲的!”泪珠子又在他脸上乱滚了,宋明莘没见过他流这么多泪,今天哗哗的全掉下来了,因为她说不管他。
他眼尾还有黏腻的泪痕,哭过的红色还晕着,本来长得就清丽,这一衬更娇弱可怜:“我只是太担心了……对不起……”
宋明莘说:“你总想着□□自杀和精神逃避,你根本不在乎别的。”
沈朝听要哭不哭的,只是一个劲的道:“我太担心你们都不喜欢我了……你们太好了,我担心……”
宋明莘说:“全世界都爱你。没有用。?”
宋明莘又叹一口气,手抚上他的脸:“但是人还应该有第三种态度。那是坚持奋斗,对抗人生的荒谬。?逃离出黑洞,不是为了让你更痛苦。”
沈朝听乖乖点头,继续用脸蹭她的胳膊。宋明莘推了推他,也知道这种事情不是说一次就能解决的。她性格嫉恶如仇,遇到这种被欺骗的事是应该一刀两断的,但沈朝听是她亲手带出来的弟弟,她看着他从面黄肌瘦的小豆芽变成现在身姿挺拔的清俊少年,她比谁都知道沈朝听的改变。宋明莘还是心软了:“回去吧。”
沈朝听心里还忐忑,梦幻一样的这件事居然就过去了。宋明莘怎么可能会不计较他的欺瞒?他脑海划过这个念头。这让他更用力地牵着宋明莘的衣袖,伤口都再次崩开,纱布有着浅浅的红迹。
宋明莘揉揉他的脑袋:“能保证以后不再这么做吗?”
沈朝听急忙道:“能!”
“走吧。”宋明莘起身,“去休息吧。很晚了。”
“好。”沈朝听说,“我会听话的……宋明莘。我会改的。你不要……”
“我知道。”宋明莘道,“你是我弟弟,以前还是我的学生。”
沈朝听眼巴巴的看着宋明莘进了卧房,看她关上门才移开视线。沙发上染着血的抱枕还在那里安静地躺着,好在这家酒店的这两个房间里的装饰都一样,他怕宋明莘看见这个抱枕就会想起他干的事然后生气,赶忙抱回自己的房间,再把自己房间里干净的抱枕按照先前的角度位置摆好。
然后他退出宋明莘的房间,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自己房间的沈朝听和在宋明莘面前的沈朝听完全不一样。他站在玄关的地方,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久后他才动了下,把手腕上的蝴蝶结拆了。
他拇指放在伤口上,用力按下去。没有用,他想。没有用。自己恨自己。?
宋明莘怎么就放过他了呢?他又想。是不是有什么后招,只等他放松的时候好方便一击毙命?宋明莘这么恨我了吗?我竟然全然不能拥获一点怜惜了吗?可是她看上去多在意啊,她看起来还爱我。为什么选择放弃我了呢?我骗人了,宋明莘,对不起。但是我不骗你的话,你怎么能答应带我出来呢?哪有全世界爱我呢?只有你。只有你是全世界,你爱我。你要不爱我了吗宋明莘?你也要远离我,像他们第一次发现我想杀了他们那样骂我精神病吗?精神病是一种疾病统称的,宋明莘,它不能被拿做骂人的话。你读过书,所以你不会这样说我的,对吗?你说你不想管我了,可我只有你啊。我没有别人了,我只有你啊。你要是不管我了,我不去死,我还能做什么呢?
宋明莘。宋明莘。宋明莘。你不要我了,那你就杀了我,你不要不管我。我没有寻死,我没有想死。可是一个没有用的人,怎么好好活着呢?宋明莘。宋明莘。我想当主角。可是你的书架上的书里,为什么说主角往往要经历亲友离散,才能成长为真正的主角呢?为什么你写的故事也是这样的呢?你也这样认为吗?我没见过精神病当主角的书,那是不是就说明精神病不会成为主角?那我想当精神病。我只是试验一下。
宋明莘。我没有干坏事。
沈朝听泪痕干涸的俊秀脸蛋上一片漠然,明亮的双眼已然沉寂在死寂之中。他显然沉湎于自己编织的无边幻梦中,并且从不试图寻找边界,多少只知自我的事。
沈朝听慢慢想着,心中断定宋明莘自然是要找到机会将他的外皮全部扒掉,然后把他的痛苦投入火中。如果真是那样,他并不恨她。他谁也不恨,他恨谁也不会恨宋明莘。宋明莘拯救他,照料他,治愈他,在没有上帝的世界里她就是上帝,在没有救世主的世界里她就是救世主,她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友善,那么真诚,善良得叫人无措,每一个举动都害怕叫她伤心。他反而要唾弃自己为什么让宋明莘发现,让她那么难过,眼睛都红起来,却还愿意帮他包扎伤口。总之,宋明莘做什么对他而言都是对的,扒掉外皮是想让他真实做人,不扒掉外皮是为了让他还能被当成人的生活。
他很轻易的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并且绝不反驳。
而另一边,宋明莘在确定他不会回来之后便从卧室中出来。她先前看到沙发上的抱枕了,现在再看却是干净的。因为位置和角度几乎无差,她还以为是自己刚才做了一场关于沈朝听和她生气的幻梦,但再看时间,梦境不可能和现实一比一进行,所以就是事实。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又心疼又心酸,还有无数无奈涌过来,要把她淹没。难道自己真的没有教育的天赋?她质疑自己。但能把沈朝听教育得只以她为要求表,倒也是一种能力。她想起之前沈凭依担忧地拉着她和她说过的关于沈朝听的信息,知道这件事错的只有自己,是自己一意孤行,觉得沈朝听不可能会是妈妈口中的样子。要是早点发现,早点相信,或许都不会是现在这种结果。
手机上父亲刚发来的文件和先前在沈朝听房间看到的那一幕让她疲惫地闭上双眼,脑海中比起压迫的放空,更像是一片沉沉的淤泥中一片树叶摇曳自己的影子,却像赤道的蝴蝶那样卷起一阵风啸,让她不得不睁开眼。头痛欲裂。
行李箱中的蒸汽眼罩啊小型头部按摩仪啊都是沈朝听准备的,只有他会压迫自己的空间给宋明莘腾出疗愈身体的东西。
哪里都出了错,但她不后悔自己曾把沈朝听带出来。这是一种直觉,也是她坚定不移的判断。救出沈朝听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支教、捐款之类的都比不上。
头还是痛,今天八成是想不出方法了。她靠着沙发背,按摩仪有规律地摇动着。
韩玉槊还是没和她发消息,聊天记录已经停留一周多。她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切都那么不顺,但她还是希望事情都可以变好。
窗外,微风卷起一片叶子。秋天早就到了。
?:化用“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使用的并非原句原意。
?:化用邱妙津《鳄鱼手记》8,“全世界都爱我,没有用,自己恨自己”。?同。
?:化用加缪的“除了没用的□□自杀和精神逃避,第三种自杀的态度是坚持奋斗,对抗人生的荒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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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过去·沈朝听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