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雪不知疲惫地肆虐着肃关,和鬼马人的攻势一样,叫人心惊胆颤。
从肃关沿着白石沟一路往东,就是崤州西北边陲第一重镇——官临镇。
官临镇西边一间名为西嚎的客栈里,略显冷清。自从鬼马人放出破关屠城的恶言后,那些原想趁机发战争财的商人们几乎都逃命去了,远近闻名的西嚎客栈也不复昔日热闹。
客栈的主人陈旷遣散了剩下的伙计,只留下他们夫妇二人打点事务。
陈旷提着一桶热水去地下库房,走到最里面的房间,敲五下,三长二短,门从里面打开,看见一位身材魁梧的壮士,他用黑布遮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房间内光线昏暗,更显得他严肃可怖。
陈旷要进去,被拦住,对方把水提走就要关门,他急急地挡下问:“李将军还好吗?可要请大夫来?”
蒙面壮士摇头,偏头往里看了一下,眼中的担忧似要溢出。陈旷往前倾,看见床面前的扔了几块沾血的布,再想看床上的人,又被拦了下来,他只好退出去,临走还说有任何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说。
他回到厨房,看见灶上已经摆好一盘煮好的菜。
西嚎客栈的另一个主人,也是陈旷的夫人——曾三娘正坐在灶前埋头添柴禾,被打湿的木柴拿火一烧会有黑烟,曾三娘被呛得咳嗽连连。
陈旷见状忙上前,“三娘我来吧,你去歇着。”
他是真的心疼自家夫人,奈何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前方打仗,老百姓基本的生存条件都难以维持,生活都难以保障,就怕鬼马人真的打进来,日日担忧能不能活到明天。
最重要的是,李将军住在他们客栈里,不能泄露他们的行踪,没有人帮忙,有钱也没处使,只好他们夫妇二人忙里忙外。
“李将军还没醒吗?”曾三娘抬起黑黢黢的脸,担忧地问。
“还没,他们不肯请大夫,说是要剜肉,那种痛常人哪里受得了啊。”陈旷只是稍微想象便受不了地皱脸。
“李将军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不是常人比得了的。”曾三娘道,又叹气,“诶,当初他们来的时候,我瞧着李将军肩上的血就不对劲,怕不是中毒了,难怪这么久了还不醒。”
“不成,得想办法弄点药来,不然不被毒死也要失血而死啦。”
她站起身,焦急地解了围裙,说着就要出门。
陈旷拦住她,“你想到什么办法了?可不能请人来,李将军他们好不容易躲到这儿,咱们可不能害了人家。”
曾三娘挥手,一阵风似的窜出去,“你放心,我不会暴露他们的。”
地下房间的李部遭受着剧痛,他从昏迷中醒来,睁眼看见的是自己的心腹沈解,放下心,随即肩膀又传来剧痛,他忍不住挣扎。
那位蒙面人赶忙按住他,劝慰道:“爹你忍一忍,你中的箭上有毒,沈解在帮你清除腐肉,爹你抓着我的手吧。”
李部就算脑子昏沉也知道不能伤害旁人,他忍过一阵,虚弱地问:“我们在哪?”
蒙面人说:“我们在西嚎客栈,您不是说过这里的店主信得过吗?我们从孙基手下逃出来后一直躲在这里,暂时没有被发现。”
李部点了一下头,又晕死过去。
沈解和蒙面人对视,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深深的担忧。
深夜,曾三娘终于回到了客栈,顾不得夫君的担心,急急忙忙把药送到了李部房间。
沈解在军中长大,对于刀剑之伤的治疗不说精通,也是非常熟悉的,不然也不敢下手帮李部剜肉,一见到曾三娘送来的药就知道,有大用。
他感激地向曾三娘道谢,并不固执于虚礼,马上动手治疗李部的伤。
等到离开房间,曾三娘才显示出有些脱力,陈旷扶住她,“夫人你怎么了?”
陈旷敏锐地察觉到在碰到她左手时三娘躲了一下,他不由分说地掀开她的袖子看,发现她的手臂上包了厚厚的白布,中间还有一丝血渗出来。
陈旷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眼里瞬间掉出眼泪,抱着曾三娘呜呜地哭,“夫人,你受苦了,都是我没用啊。”
曾三娘拍拍他,“李将军是英雄,能为他做点什么是我们的福气,诶呀别哭了,我不疼的,真的,你瞧我怎么动都没问题…”
两个中年夫妇在小楼里互相安慰取暖,小家的灯火点缀在大地上,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也是这样相互扶持,从昨天走到今天,在今天盼望明天,灯火汇聚如星,照亮无数难熬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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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瑾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眼前的画面,当它实际发生时,只觉得震撼尚不能完美地形容。
她已经没有办法用理智来分析,没有办法听清风的声音,却可以通过旌旗猎猎而畅想万里山河。没有办法看清某个人的面容,却可以通过千军呼喊而遥望权力之巅。
胤城北门的平原上,五千骑兵列阵而待,他们身上的铠甲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为首的将军一声令下,全体军士举起手中的武器,或刀或枪,或矛或弓,他们挥舞着高喊:“大魏万岁!世女千岁!大魏万岁!世女千岁…”
气势如虎,可吞山河!
扬起的尘土随着北风呼啸掀起波澜壮阔的壮景,这一幕,在魏瑾的脑子里清晰了很多年。
魏器永远也想不到,他一次“请错”的计划,彻底激发魏瑾的野心。她将一往无前,矢志不移。
待头脑的热血慢慢降下来,魏瑾松开攥紧的拳头,看了看身后几十名黑甲军,又看了看数千胤城骑兵,忽然放声大笑,久不停息。
“末将谢德,遵魏王令,在此恭迎世女。”
眼前自称谢德的将军,穿着一身银亮的铠甲向魏瑾行礼,雄浑的嗓音配上凌乱飘扬的发丝,任谁第一眼看了都会说是粗人一个,细看之下,他的脸上疤痕纵横,特别是有一条显眼的伤疤从印堂蜿蜒向下,路过鼻子最终隐藏在络腮胡下。
单从脸上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位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拼杀,并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的战士。
因为他脸上特征太过显眼,魏瑾后知后觉,他的右肩膀高过左边,她回礼时才发现,谢德没有右手掌!他是左手掌抓着右手小臂行礼的,故而拱手时右臂要往上抬一些。
魏瑾虽面上不显,心中大为震惊,这样一个残缺之人,不仅能继续上战场杀敌,还能作为数千骑兵的长官,其实力不可小觑。
按照魏王的诏命,谢德带领的军队责任是护送粮草兼援助肃关,水路转陆路的一应器械由胤城提供,从装卸粮草到行军肃关,一路上都很顺利,顺利得有些过头了。
“先是遇刺,后来两歧郡内吴渠埋了那么大一个坑,你我心里都清楚,这后面多半有大王授意。”
肃关将近,魏瑾再次忧心前路漫漫,她与姜令说道:“大王想要更换世子,会想方设法让我犯错,本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是不惧他的考验,可若说到了眼下却放弃使绊子,我是不信的。”
姜令颔首,这一路她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尽管听说过不少魏王的事情,但对于这位崤州之主,她还是不能完全揣度他的心思。
她试探地问:“有没有可能,魏王更加看重肃关战事,知道孰轻孰重?”
魏瑾眺望远方,思绪如风,游走在九桓和肃关两地,她摇头,反问:“那何必要让我来呢?”
既然在一开始就让她担运粮之责,那便是想在运粮一事上做文章,不然若是魏王铁了心换储,完全可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下一道指令,当然虞王那边是不好交代,但总归是鞭长莫及,虞王会不会因为外孙被废而远征崤州,还是个未知。
若自己处在大王的位置,她会怎么做?魏瑾陷入假设的幻想,推测君父的真实想法。
如果魏王并没有让胤城骑兵阻挠她运粮之事,那么前线战场可能会被掣肘,如此,关于胤城骑兵的调动问题就是关键。
她回忆着魏王诏命的每一句,猛然发现,诏书上只说了让她督运粮草到胤城,然后和骑兵同入肃关,并未言明这批将士的领属问题!
且不论往后胤城骑兵是否会同吴渠一类,做出不利于她的事情,军营之中,隶属不明则号令不明,这是大忌,魏王怎会有这么大的疏漏?魏瑾心思急转之下意识到,诏书上留下的陷阱大,可操作的空间也大。她在心里暗暗记下,只待以后试探一二。
同时魏瑾也想到另一个问题,问道:“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没有误了期限吧?”
姜令只道她太过紧张,“不仅没有,按现在的速度,还能早半日到达。”
好在于两歧郡时,她们一面招揽陈闻先下手为强,一面主动寻找隐匿粮草的地方,这才争取到时机,不至于在此时惊慌失措。
只要不是用太荒唐的理由找茬,前番在运粮一事上是没有什么过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