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累、很困,但是无法入睡。
手臂麻木,扯着肩膀一阵阵地痛,这些尚且可以忍受,可是后背的伤似有火烧,烧到五脏六腑,烧得全身都在剧痛中煎熬。
好像听到了火炉里烧炭噼里啪啦的声音,原本是很小的响声,传到彭阿蓝耳朵里,却是恶魔般的恐怖低语。
它像是在绘制纵横交错的图画,一笔一笔刻在她的背上,每一笔都是深深的沟壑,于身体里裂开,于灵魂中爆裂。
彭阿蓝再也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与村里老人讲的志怪故事一样,人死之后,魂魄真的会飘起来。彭阿蓝的魂魄受她的意念操控飘到了明杨村,遭遇水灾之前的明杨村。
她听见村口的犬吠时,所有关于生活在家乡的记忆都像泉水般涌来,滋润她的身体。
她踩在黄土地上,一步接着一步,越来越多的熟面孔出现,看着村里热闹的生活景象,不由激动地往家里的方向狂奔。
院子的门半掩着,透过缝隙,彭阿蓝看到阿妹和阿弟一起提着水桶往羊圈走,两个少年身量将将高过木栏,吃力地往食槽倒水。阿爹抱着一堆木头放在地上,转身又去拿斧子。阿婆坐在竹椅上,弯着身子捶豆子。
还有阿娘,她在里屋喊吃饭了,一边念叨着彭阿蓝出去这么久还不回来,东家管饭还好,要是遇上小气的主,怕是她家阿蓝要饿着肚子做工。
隔着窗户,只能看见阿娘的身影,彭阿蓝已经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真想快点见到阿娘,快点和家人说说话。
她推开门走了一步,看见里屋的房门也被打开,是阿娘出来了,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泼天的洪水突然从四面八方冲来,瞬间盖住了小院,亲人被淹没在巨兽之中,不见踪迹。
“不!”彭阿蓝撕心裂肺地喊着,喊着他们的名字,没有回应,只有死亡的声音传来,那是其他村民在濒死前呼喊出的最后声音。洪水淹没整个村子,唯独她的脚下踏着浮木。
就如上次那样,只有她活下来了吗?
上一次她和村民在发洪水时往山上跑,侥幸活下来的一批人躲在高处等待求生的机会。可是洪水迟迟不退,也没有人来救他们,为了不被饿死,众人找了一根木头,派出水性最好的彭阿蓝游出去找人求救。
彭阿蓝拼命地游,好几次差点被激流卷走,腿被水里的杂物割破,血不停地往外冒,终于在力竭前游上了岸。
她活下来了,只有她活下来了。
这一次,她不想再独自苟活于世,不如随他们而去。
彭阿蓝看着脚下的浮木和四周的洪水,她往前一踏。想象中的落水没有发生,脚下仍是木头,再往前走,以至于跑起来,浮木像是粘在脚下一样,无论如何也离不开。
她跑了很久,不愿意面对现实,直到跑不动,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天空下起了雨,打在彭阿蓝的脸上,混着汗水流下,刺痛她的眼睛,然后蔓延到四肢、汇聚到心底,锥心刺骨。
…
魏瑾没有睡着,她半眯着眼思考,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对于彭阿蓝刺杀她的动机仍然存在很大的疑问。想着想着,眼神移到彭阿蓝身上,只见她耷拉着脑袋,整个人往前倾。
魏瑾惊慌地跳下榻,查看她的情况,“她该不会死了吧?”
姜令听见动静,赶忙上前摸她的颈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才说:“只是晕过去了。”
魏瑾拿了一杯放凉的茶水泼在彭阿蓝的脸上,不醒,再泼一杯。
姜令疑惑地看着她,“你在干什么?”
魏瑾睁着一双天真而好学的眼睛,“不是说对待昏迷的犯人要浇冷水才能醒吗?”
姜令沉默了一会儿,从包袱中取出针,扎在彭阿蓝两手的中指上,没多久她就醒了。
魏瑾看着她不知何时买来的银针,不满道:“还说要治我的头晕之症,倒是先给她扎上了。”
主动找扎的病患还是第一次见,对于她的小脾气没办法,“嗯,在两歧郡备好了,之前一直没机会拿出来。”她把东西收好,显然没有马上治疗的意思。
魏瑾抱着双臂偏开脑袋,心里妥协,行吧,现下时机也不对,不好多说什么。更重要的是,她听见了啜泣的声音。
魏瑾没想到一个敢于刺杀的人竟然柔弱到当众落泪。
“不是吧?你都要取我性命了,不过是罚了半个时辰,你反倒先委屈起来了?”魏瑾蹲下身子,震惊地看着哭泣的人。
彭阿蓝刚从梦境中醒来,睁眼看到现实,巨大的差距撕扯着她的心神,她喃喃道:“明明都要见到阿娘了,为何不让我和你们一起走…”
“你说什么?”魏瑾没听清,看着她脸上布满绝望和痛苦的表情,不禁生出恻隐之心,毕竟她从来没想过会对一个女子下怎样的狠手,何况这样一个对姜令而言“有用”的人。
不过她马上又反思起来,自己是不是太善了?对待敌人越仁慈就是对待自己越残忍,今日放过彭阿蓝,下次若遇到另一个彭阿蓝如何是好?刑罚和内心的宽恕又是两回事。
强硬与懦弱拉扯之间,魏瑾惊讶地发现,她暂时无法理清如此矛盾的想法。
抬头望去,姜令对上她的眼神,又多了一个可怜人。
她提议:“她重伤昏迷,不如先留她一命,待查清事情后再行处置,再罚下去,恐发高热,性命难保。”
魏瑾从善如流,亲手解开她身上的绳子,彭阿蓝啪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将她安置在隔壁房间,并安排了大夫诊治。
魏瑾不让姜令去做彭阿蓝的大夫,霸道地占着她说晕要针,等到针扎下去,又嗷嗷叫。
次日,天朗气清。
房间里的火炉烧得很旺,被褥很厚,身体很暖和,伤口便不那么痛。
彭阿蓝悠悠转醒,入目是一片红,火的红、衣裳的红。昨日和她打斗的女子坐在火炉另一边,取下架子上的锅,倒出发黑的药汁。
嗅觉恢复,确实闻到难闻的药味,彭阿蓝动动酸痛的胳膊,发现手腕被勒红的地方被人上好了药。
她勉强撑起身子,问:“为何不杀我?”
“自有我的道理。”姜令取来小桌板,把药放在她面前。拿了软枕让她垫着,好让她趴得舒服点。
然后,姜令直入主题。
“你犯的是死罪,本可以将你就地处决,世女宽容,给你辩解的机会。”
彭阿蓝在被窝里动动腿,转转手,背上的伤口微微挣开,疼得她龇牙咧嘴,头上冒汗。
姜令看破她的心思,“劝你不要乱动,伤不好养,你之前打不过我,还想现在能打过我吗?”
彭阿蓝不动了,试图用眼睛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浓浓的恨意,这就是让她们想不通的问题。
姜令真诚地发问:“我们和你有仇吗?”
这句话好像刺激到彭阿蓝的敏感,她怒目而视,“你们杀人就得偿命!丧心病狂!该死!”
“把话说清楚,谁杀了谁?”
“九桓的狗官害了明杨村二百九十五条人命!”
姜令大为震撼,“你是说,明杨村的人是被人害死的?”
彭阿蓝摇头冷笑:“呵!你果然不知道,你们真该死,你们这些官宦人家从来不把老百姓的命当回事。”
“可是据我所知,明杨村水患成灾,连日大雨导致山崩,故而全村尽淹。”姜令解释道。
观她神情不似撒谎,彭阿蓝尚在犹豫,思忖间,瞥见冒着热气的药。她没必要撒谎,就像没必要费尽心机救她一样,她两手空空,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彭阿蓝问:“你是当官的吗?”
虽然觉得这个问题奇怪,但姜令也马上回答她:“我不是。”
姜令见她沉默几息后突然变得坚定,听她说:“一开始发洪水,我们很多人跑到山上活下来了,没有人来救,我便游出去找人,可是,官府不仅没有派人,还把我关起来,说我造谣生事,我被关了五日,出来后才听说整个村子都被山崩埋了,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去救他们!”
她紧紧拽着被子,眼睛发红,“你知道为什么会山崩吗?因为就在我被关进牢里的时候,村子发了第二次洪水!比第一次还要大的洪水!都说是天灾,可是我查了,明杨村遭灾的时候邻村正在挖渠,天降暴雨,九桓的狗官怕水渠冲毁,就把水引到我们村,两次,引水的坝一次比一次宽。”
“你说的狗官是谁?”姜令问她。
“我不知道,”彭阿蓝摇头,脸埋下去说,“我只查到这些,我问了很多人,只知道这些事都是那个狗官做的,还亲眼看到了引水的河道,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为何要做那些事,我接连查了几日,可能引起了恶人的注意 ,我又被关起来了。这次,我被关了十日,说来也怪,不杀我灭口,只把我赶出去不许我再回去,后来我才在葛县谋生。”
姜令说:“你没办法报仇,所以刺杀世女,可是你并不知道仇家是谁,而且世女是第一次离开九桓,她并不清楚这些事情,你若是得手便是滥杀无辜,你没想过这些吗?”
“滥杀无辜?呵呵,”彭阿蓝仿佛听到笑话一般,“当官的有无辜之人吗?她们本是一条船上的人,杀狗官也算是做善事了。”
她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种情况下,姜令在思考是否还有留下她的必要。
“我不是这样的人。”魏瑾推开门走进来,“你说的我都听到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恨错了人,只要你诚恳地向我道歉,我原谅你之前愚蠢的行为。”
见到魏瑾,彭阿蓝的火气腾地一下点燃了。只怪自己被一句不是当官的迷惑了,难怪要换个人来问话,叫她放松了防备。
她愤怒地反问:“谁来向明杨村的冤魂道歉?”
“找到真凶,以命抵罪。”魏瑾说。
“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我也不需要你的相信,我说到做到,就凭我是大魏世女,见到这种事不可能视而不见,念在你是大灾之后唯一的生还者,我留你一命,你可以现在就下船,想去哪就去哪,也可以选择留下,看看我会不会说到做到。”
魏瑾立在火光之中,她那与生俱来的威严,在彭阿蓝眼里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陌生。
前二十二年她都生活在村子里,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大人物,再度过一年漂泊无根的生活,她隐隐感觉到她的世界将面临第二次翻天覆地。
眼前的少女看起来明明比她小很多,但是就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人想去亲眼看看她所说的将来,那意味着能够选择,能够跟随。
如果真的能让真凶偿命,是再好不过的,彭阿蓝做出决定,“如果你做到了,我向你道歉,诚恳地道歉,并且我这个人任你驱使。”
魏瑾笑笑说:“不过我现在无法给你什么承诺,因为我自身的处境就很不好,我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能不能回到九桓,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我只能说,一定不会放过查明真凶的机会。”
彭阿蓝知道一个基本的道理,那就是利益是相互的,她看向姜令,“我知道是姑娘替我求情,在此谢过了,敢问需要我做什么?”
姜令喜欢聪明人,彭阿蓝明显是,不过有些话还是要先说清楚,“你确实有用,先把伤养好,其他事情以后再说,你要知道,你还欠世女一条命,最好头脑清醒一点,要是敢撒谎,或者再有伤害她的心思,我会立刻把你扔到河里喂鱼。”
她又把放了许久的药往前推推,“听明白了吗?做选择吧。”
彭阿蓝不喝药却说:“闻着好苦,能不能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姜令会心一笑,“当然可以。”
事情定了,二人的心情有些畅快,站在船头吹风。
特别是姜令,开心的特别明显,嘴角始终挂着一点微笑。
“姐姐就这么喜欢她?”
醋坛子都要翻进河里了,姜令岂不知她的小别扭,与她说道:“她是难得的可造之材,虽然年纪大了点,不过假以时日,在武学上会有很深的造诣,她若真心归附,对我们来讲或许是很大的助力。”
魏瑾懂得了她的远思,心里赞同,嘴上不饶人,“太便宜她了。”
姜令笑着与她耳语,风带走了温声细语,飘散去远方,带不走魏瑾愉悦的铃铛般的笑声,她开心了,不再耍小脾气,打算暂时大方地原谅彭阿蓝。
只有她二人知道,姜令往彭阿蓝的药里放了很多的黄连。
伴随着魏瑾的笑声,里头突然传来疯狂咳嗽的声音。
哦,现在应该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苦若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