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魏瑾猛然起身,拎起案桌上的坛子摔在都尉府的侍卫身前。
看向闯进来的三个人——两人拿着大刀气势汹汹,后面的管家好奇地张望。陈闻登时酒醒了一半,唰的一下冲过去往他们身上招呼拳脚。
“你们这群蠢材!谁让你们进来的,给我滚出去,滚!”
他们狼狈地爬了出去,室内只剩下陈闻和魏瑾,然而二人之间紧张的情绪并没有因此而得到缓解。
陈闻脚尖的方向转向魏瑾,踌躇不决,又转向门口,往前走半步,收回,又转向魏瑾,握拳道:“家奴无状,世女见谅。”
眼前这位八尺汉子头一次在她面前弯下身躯,魏瑾只觉得可笑,情理不讲,只在乎权势,受惠于它却受困于它,像绑在身上的绳子,松松散散,但挣脱不开。
魏瑾此时只觉得抓心挠肺,不想再待在这种满是世俗酒气的地方,她往外走去,经过陈闻,日头的光斜斜地打在脚边,因此而止步,她没办法走出去了。
当下这个时辰,姜令应当回来了,带回的必定是好消息,魏瑾这边的计划落空,二人同步克难的隐秘的兴奋也会在她心里转变成时时折磨她的毛刺。
再试一试,魏瑾琢磨着,既然方才发怒致使陈闻反应这么大,说明刺痛到他在意的地方了。是作为武将的尊严?还是作为臣子的忠诚?魏瑾的猜测更倾向于前者。
“一句话就想把罪责推到下人身上,真是好担当。”魏瑾转身嘲讽他 。
陈闻以为她要离开,没想到走过来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小小年纪,挺会吓唬人。“你是魏国的臣子,就算父王不治你的罪,将来有一日,我也会清算。”
说完作势要走,倒是真的吓到陈闻了,“且慢,清算什么? ”魏瑾并不理他,还有两步就走出去了,陈闻急道:“世女留步,臣有话要说。”
终于,他称自己为臣了。
姜令和武元的二队人马赶回来了,留下了赵惊蛰带领的一队继续盯梢。一路问询到都尉府附近,才看到许寿的身影。
姜令感到有些奇怪,往四周一看,黑甲军一个不少,惊道:“她一个人去见陈闻了?进去多久了?”
许寿原本就心中惴惴不安,被她一问,更是毫无底气,“有一个时辰了,世女不让我们跟着。”
姜令取下挂在马鞍的剑,许寿吓一跳,以为要杀他,忙躲到一名士兵身后。
未想姜令直冲都尉府大门,侍卫自然不让进,不过两句话的时间,她已经拔剑开打了,见状,许寿赶紧领着黑甲军去帮她。有其他人挡住,姜令并不想多纠缠,三步并作一步走,她轻功好,轻轻松松甩开他们,直往里面寻人。
陈闻送魏瑾出府,至半路,瞧见管家被一名女子持剑架在脖子上,陈闻以为进了刺客,又惊又怒,一大跨步上前挡住魏瑾。
“都尉不必惊慌,她是我的人。”
魏瑾歪着脑袋对姜令道:“我无事,放了他吧。”
姜令这才把人推开,将魏瑾拉到自己身边,“大人府上的人以刀兵相见,我还以为这是你们独有的待客之道呢。”
又是一位不好惹的主,陈闻脑袋一疼,道:“世女,臣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还是先去看看他们有没有闯什么祸事吧。”
“已经打起来了。”姜令补刀。
陈闻两手一拍,跑着去劝架了。
“谈妥了?”姜令低声问道。
“态度没那么冲了,但是看他的样子,还是没拿定主意。”魏瑾甚是苦恼,“他犹犹豫豫,就可能坏我们的事。”
她坐在了长廊的椅子上,“来。”她拍拍旁边的空位,姜令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正好一只黑猫从廊中穿过,姜令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抱在怀中顺毛,猫儿咕噜几声,挣脱不开,只好敞开肚皮躺平。
廊顶的遮盖把光线分成两部分,明亮与阴影交织在两人身上,魏瑾稍稍向后靠,眯着眼适应了一下阳光,她说:“陈闻跟我讲了个故事,我说与你听,你来帮我判断一下,他有没有撒谎。”
“好。”
陈闻祖上世居南州华重。当年魏器收复崤州,正值南州庄王薨逝,幼子继位,主少国疑,于是魏器趁机将历来相争的华重之地并入崤州版图。
陈闻便是在此时,从一名小小的伍长累积军功,矫矫不群,受到魏器的赏识,魏器曾夸赞他骁勇善战,有古将之风,破例提拔为郡尉,至今任职十年有余。
偏偏就是这十年,把他的豪情壮志消磨殆尽。
那时南州内乱,陈闻认为是占领南州的好机会,上书请战,大王说魏国初立,还未稳定下来,岂能考虑其他事。
一年后,南州的王室平息叛乱,想到了华重之地,率兵侵扰,陈闻不仅守住了华重县,还一鼓作气打到了南州领地,杀得敌军闻风丧胆,然而当魏军气势正盛之时,魏王下令让陈闻撤兵。
魏王与南州签订盟约,以华重县为枢纽,两州施行贸易互通,南州不得再起兵于崤州,并上贡粮帛等物资,而崤州每年以定额让利给南州商人。双方互退一步,维持和平关系。
然而实际上,这份盟约完全利于南州商人,和他们做生意,崤州百姓挣不到钱,但是定额限时,上有王命,于是地方官将原本属于纳贡的部分买下来,华重并入两歧郡,这份买贡的钱便由两歧郡出,归根到底,用的还是百姓的钱,两歧郡一年的赋税,有三成都要花在这上面。
陈闻清楚这件事,呐喊无声,苦闷不已,遂请调胤城前线。当时魏国和北边的晋国在打仗,驻军胤城,陈闻宁愿去阵前当一名普通的士兵,杀敌报国,也好过在华重受这窝囊气。王不允,再请,不许,第三次的请调奏疏还未送到魏王手中,晋国和魏国停战了。
后来陈闻才知道,两国之间也签订了关于贸易的盟约,其内容比华重之盟更为详细复杂,但陈闻觉得,从根本上来看是一样的。
这一下,彻底刺激到了陈闻那颗满腔热血的心,直接上书请辞,然而魏王只觉得他在闹别扭,不许他辞官,赏赐了一些财宝,让他仍归原职。于是一年又一年,蹉跎岁月,直到吴渠的到来。
吴渠此前毫无做官的经历,也无才名闻世,却直接接手郡丞的职务,匪夷所思。此人背有靠山,独揽两歧郡政权,为人刻薄阴险,陈闻自然对他嗤之以鼻,甚至一开始两人就不对付,可是后来就变了。
陈闻查到,吴渠之所以能当上郡丞,是因为正是他向魏王献策,与南州、晋国的盟约皆出自他手。
陈闻与魏王告过吴渠的状,直言盟约不平等,应该罢免吴渠,但是并没有什么用,因此除了远离这种人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却像个蝎子尾巴一样甩不掉,碰上还要被毒几分。
吴渠知道后,为了报复他,设计陷害陈闻外孙,激得陈闻亲自找上吴渠,吴渠目的达成。
故事说到这,姜令打断她的话,问:“他如何陷害的?”
魏瑾说:“陈闻后来查明,根本没有什么下人私通之事,是吴渠买通陈家仆人,诽谤姑娘家的清白,陈家想过法子辟谣,但是刚好那阵子陈闻外孙染了风寒,人在病中,受了惊吓,竟于不久后撒手人寰了。”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陈闻不愿说,他说斯人已逝,本就不明不白走了,再唤其名讳,恐扰她清净。”
姜令的神情显而易见的难过,却也没再追究下去,只问:“这样看来陈闻也是个疼爱小辈的,他怎么会轻易放过吴渠?”
“因为私欲。”魏瑾道。
吴渠拿住了陈闻的私欲,是他个人的名声,是他未完成的年少之志,是去战场上实现为将者的使命,欲争万事之名,何惜小家。
吴渠搜刮钱财,分与陈闻,由此可建豪奢府邸,邀名士观游,扬其文雅之美名。
也让他得以组建铁骑,大魏当初以骑兵立国,如今却发展滞缓,魏国骑兵几乎都在胤城驻防晋国,陈闻的想法是,如果在两歧郡建立一支重骑兵,定会得到魏王重用,有朝一日也有机会上战场立功。
“陈闻与我说这些,不像是在解释为何贪财纵恶,他没有明说,但是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将他的所作所为转述给父王。”
“这么多年了,他依然心存幻想。”姜令冷言道。
“上有君王,还是他的伯乐,也只能将幻想寄托在大王身上了。”
“你怀疑他在撒谎,是觉得他在编故事?”姜令说回她最初的疑问。
“全是编的倒不至于,他说的这些事可以去查证,而且说这些话时情真意切,他性子直爽,不像演技这么好的人。”魏瑾手指交叉,托着后颈,“我是觉着太矛盾了,我有些理解不了。”
“矛盾?”
“嗯,从他的事迹来看,为人乐善而自私,霸道而懦弱,刚直而世故,好战而贪名,忠主而欺君,华重之战,知近忧而不顾远虑 ,任职十年,知远虑而不顾近忧,隐忍和急躁又在他身上同时体现,”
魏瑾表情有些复杂,指着姜令怀中的猫儿,“你看他像是个会养猫的人吗?我不知道自己说的准不准,实在有些看不透他。”
魏瑾自顾烦恼,姜令笑出了声。
“姐姐笑什么?我说错话了?”
“我是开心,”她的双眼明亮,欣慰道,“你有识人之明,我很开心。”
“意思是我没看错陈闻?”魏瑾仍然皱着眉头。
姜令继续夸她,“你不仅没看错,而且在短短一天之内就摸清一个人,很是不易,不过看清楚一个人是一回事,理解又是一回事。”
魏瑾深表赞同,“正是如此,我不理解,一个人若是亦正亦邪,亦明亦暗,他该如何处事?行事没有章法,是不是意味着他会做任何选择,所以叫人捉摸不透?”
“那是疯子,陈闻是疯子吗?”
“我看不像。”魏瑾道。
这个时候还要在言语之中损他,看来是心中不大认可陈闻的为人处世。姜令只觉得闹小脾气的魏瑾有些可爱。
她循循善诱,“他既然不是个疯子,那便可以用常理去推测,人性虽然复杂多变,但凡事皆有目的,陈闻的目的是什么?归根结底就一个字,名,名之一字,可正可邪,可明可暗,只看作何选择。”
魏瑾茅塞顿开,“是啊,他为了自己的名声,可以不折手段,尽管有那么多的矛盾之处,一切都是为了名而妥协。”
魏瑾心中迅速有了筹算,她道:“他的所求也可以是他的弱点,既然如此,那我们推他一把,帮他下最后的决心。”
姜令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用手碰碰她的胳膊,道:“他犹豫也是正常的,我们已经离成功更进了一步,我倒是好奇,一开始你是怎么动摇他的?”
“我对他说,君父主和,不忍将士劳苦,然天下纷争,大魏与诸国必有一战,至于何时起兵,何时用得上都尉驰骋沙场,犹未可知,到那时,魏国之主宰与主战之人亦未可知。”说这话时,魏瑾可谓是神采飞扬。
姜令抿着唇笑,“你觉得他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魏瑾看着她,道:“他会读书,懂兵法,是个聪明人。”
“那就好。”姜令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这里走来,趁着人未靠近,与魏瑾说:“我回来这么久了,你也不问我吴渠的事,是有什么打算吗?”
“没什么打算,全听你的。”魏瑾一敲定音。
“嗯?”姜令不解,想问个明白,但是许寿已经近前来了。
“陈闻呢?”魏瑾问许寿。
“陈都尉说去调兵了,让我来告诉您一声。”许寿回答道。
“哦,他使唤人的本事倒是大的很呐。”转头又对姜令说,“我们也出去吧。”说着起身往外走。
许寿跟在她们后头,心里翻江倒海。
阴阳怪气,他这次绝对没听错,就是阴阳怪气,是在怨陈闻罢?怎么感觉自己也遭殃了?
姜令看看许寿,然后看看魏瑾,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说吴渠的事让她自己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