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她 第12章 第 12 章

长剑出鞘，剑鸣铮铮。

姜令翻转剑柄，举至眼前，剑身反射的亮光映在她的鼻梁上，微微晃动，忽明忽暗。

赵惊蛰上前道：“姜姑娘，世女特地交代过，若遇见吴渠，不与他们硬碰，只需跟住他们即可。”

赵惊蛰是一队长官，此行和武元带领的二队一起寻粮。原本顺着两歧郡至胤城的河道查找，无果，姜令调转马头，带着两队人马直奔上游而去。

果然，吴渠把军粮藏在了上游五十里处。

一座略显荒凉的府邸，外头杂草丛生，墙上藤蔓纵横，似一片蛮荒之地，偌大的宅子无人打理，却戒备森严。

姜令察觉到不对劲，带人远远地绕过，到后山处眺望，只见宅院之中人头攒动，人马车货具齐。遣人去和当地居民打听，才知那是上任郡守留下的府邸，现已空置下来。粮食藏在此地无疑，没有比这个地方更合适的了。

赵惊蛰之所以开口提醒她，是因为感觉姜令周身泛起杀意，她拔出剑，似乎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锃的一声，剑归鞘。

“我知道。”姜令道。

她收起凌厉的眼神，问：“你和武元是何时加入的黑甲军？”

赵惊蛰沉默了会儿，想了想，觉得告诉她也无妨。

“我是去年秋季开始当职，武元比我早两年，不知姜姑娘为何有此问？”

姜令淡淡地笑道：“只是好奇而已，万中挑一的黑甲军个个都是人中豪杰，赵大人年少有为，不过数月便在黑甲军中领职队长，想来定是卓越超群之人。”

赵惊蛰被她一顿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姜姑娘过奖了，某不过是在边境杀敌卫国，忝借一些军功，调回都城混个差事罢了。”

他举止大方，言谈有礼，不似只靠蛮勇挣功劳的人。

“哦？莫非黑甲军都是在战场上历练过的有功之士？”姜令进一步问道。

“那倒不是，一半是从军中精锐调选，一半则由世家子弟组成。”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在下两者都不是，说来惭愧，还是承祖荫功德，祖上有人为崤州撰史编志，受封为卿，今魏王追念旧德，才让我得以在都城为官。”

“赵队长过谦了，若无真实本领，魏王怎会如此重视将军，魏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自有他用人的道理。”姜令委婉地纠正他。

赵惊蛰恍然，“是是是，姜姑娘言之有理，是我失言了。”

姜令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赵队长原是书香门第，怎会投笔从戎？拿命换功绩可是更不容易啊。”

他道：“算不上什么书香门第，只是普通人家而已。要说从军嘛，从武从文，皆是报效国家。”

姜令眼中露出赞许之意，又听他说：

“父亲教导我，天下不太平，大丈夫要到沙场上去，以身许国，以血明志，父亲身体不好，原是想全了他的志向，后来，也成为我自己的志向。”赵惊蛰看向远方，像是在回忆以前种种。

姜令拇指摩挲着剑柄，道“赵队长有将帅之风，或许将来某一日，会成就更大的功业。”

“托姜姑娘吉言了。”赵惊蛰扬起大大的笑脸。

“武元队长呢？他又是个怎样的厉害人物？比之赵队长你如何？”姜令突然起了好奇心似的，话多了起来。

“哈哈哈，自觉形秽，在下哪敢与武大人相比啊。”

“此话怎讲？赵队长莫要妄自菲薄。”姜令并不放弃这个问题。

“并非我自轻，你有所不知，武大人家中世代扎根于崤州，祖上为官者数不胜数，远的不说，武大人的伯父现任少府卿，其父也曾是谏议大夫。”

赵惊蛰说到这停止，姜令带着一些疑惑的表情看着她，赵惊蛰以为她疑惑为何说武元的父亲曾是朝中官员，不说他现在是怎样的。因为赵惊蛰自己也不清楚武元父亲的具体情况，自己也奇怪这件事，于是一句话卡在那里有些突兀。

没想到姜令却说：“你似乎听错了，我问的是武元本人的能力，而非他的家族。”

“姜姑娘这不是在明知故问吗？”赵惊蛰的笑变得有些僵硬，低着头有些呆愣地说，“武大人身为世家子弟，自然非常人能比，族人身居高位，就算他自己无有一官半职，也算是出身高贵，氏族的荣耀，不是也会照拂到每个族人身上吗？”

他又转头问了一句，“我说的没错吧？”

他想从反问里得到别人怎样的回复呢？他在反问别人，其实同时也是在问自己，或许，疑问在生根发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姜令摇头。“你我都不是出身官宦世家，又怎会清楚这些事呢？只有自己亲自走的每一步才是最清楚不过的事了，不是么？”

她把话抛回去，之后，得到了今日通过与赵惊蛰谈话所产生的想要的效果。

“是。”赵惊蛰肯定地点头。

…

都尉府的建造宽敞阔气，远超规格，入内所见景象更是把陈闻的敛财行迹落在了实处。

进入外院，以长廊相隔，左置假山曲水，妆饰园林，右设木槽围栏，豢养宠物。穿过庭院，豁然开朗，高楼台榭，洞户连房，不能清数。引至客堂，其内明室敞亮而不失雅致。

刚一落座，陈闻朗声道。“上酒！”

管家一愣，随即连忙下去唤人拿酒，少顷，一坛陈年老酿摆上了桌。

陈闻捧着大碗，哐当一下放在魏瑾面前，又亲自动手为她满上，酒香霎时盈满整个屋子。

“哈哈哈哈，世女勿怪，老夫待客向来以酒为敬，今日贵客临门，这坛珍藏了几十年的酒终于派上用场了。”

陈闻端起自己的碗，往前一递，“老夫先干为敬。”仰头尽饮。

“哈，香！”陈闻一口满足，“诶？世女怎的不喝？莫不是嫌弃这酒不好？若是招待不周，尽管直言！”

招待尔头，这碗酒下肚，别说谈正事，得横着出都尉府。魏瑾心头一横，无视他的劝酒，硬碰硬。

“大王有令，陈闻伏听。”

“嗯？”陈闻脸上绷得紧紧的，瞪大眼睛看着魏瑾，犹疑了一会儿，才行魏国武官之礼，道：“喏。”

“今鬼马人犯我肃关，我大魏战则必进，特使世女督粮勤事，备资两歧郡，其下诸公当勠力同心，以定后方。”

魏瑾说完，数息后，陈闻抬头，“没了？”

“嗯，说完了。”魏瑾上前一步虚扶了一把，“陈都尉请起。”

陈闻的动作比她快一步，请起的请字还未说出口，陈闻已经站直了身。

望着比自己至少高出两个头的壮士，魏瑾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大王的诏令更像是针对世女所下的吧，怎么对着老夫宣读？”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添了一碗酒。

“陈都尉识字吗？”

“老夫当然识字！不识字怎么看兵书？怎么带兵打仗？”陈闻咬牙切齿。

“陈都尉识字，那应当读过发往各地的公文，其上已然明言了我到两歧郡所谓何事，既然都尉身为两歧郡官员，自然要依循王命，协助我调运粮草。”

个娘老子的，这和识不识字有什么关系，耍老夫呢？陈闻自然不好把心里话讲出来，讥笑道：“嗤，世女怕是识不得人，老夫任两歧郡都尉一职，管兵，负责戍卫和打仗，要粮草问那些文官要去，找我作甚？”

他想报复魏瑾那句识不识字，说她不识人，可惜没有效果，魏瑾反倒觉得此人性子直，好套话。

“我已查明，郡丞吴渠私藏军粮，阻挠犯上，我欲将他绳之以法，然恐其抵死反抗，反而误了运粮的大事，所以我今日前来是告知都尉，待我捉拿吴渠之时，都尉需出兵相助。”

陈闻惊讶地坐直了身子，没有想到她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探着头问：“世女可有王令？”

“你问的若是捉拿吴渠的王令，并无。”魏瑾摇头。

“哈，”陈闻忍不住笑出了声，“无有王令，凭什么拿他？他不仅是大王亲点的郡丞，还是侧王妃的叔叔。”

魏瑾抿抿唇，“不是亲叔叔，远亲而已。”

陈闻又说：“论辈分，她那个儿子，见了还得叫他一声爷爷，小公子可是大王唯一的儿子。”

“小儿尚幼，稚子而已。”

“说到底，吴渠身为郡丞，依国法，我无权出兵拿他。”

魏瑾闭眼，“此事已和郡守商定，他无异议。”

“郡守？世女说的是万懋？呵呵，他向来不管事，说的不算数。”陈闻摆摆手。

魏瑾耐心告罄，睁眼道：“我是君，他是臣，我有权处置他。”

陈闻喝酒的动作一顿，缓慢地将手中的碗放下，头一次仔细地打量她。

清丽脱俗的女子，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眼神坚定，气度不凡，竟敢只身闯入重兵环绕的都尉府，说出君臣之礼来毫不犯怵。她仿佛不知道自己作为世女有着众人皆知而众人不言的尴尬，天下有多少人真把这身份当回事？可此时听她说话，陈闻或许产生了些许动摇，然而世人心中的成见往往固执难移，陈闻也不例外。

“世女要处置吴渠，老夫当然无权干涉，但是要老夫出兵是万万不能的，当然，世女可以直接下令于郡兵，不过他们不知世女样貌，不听话也是有可能的，但总归要去试试。”

魏瑾不上他的当，“为何说万万不能出兵呢？莫非都尉还有其他顾虑？”

陈闻索性不遮掩了，“的确有，说实在的，此事本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而且做官嘛，犯不上和同僚斗个你死我活，老夫也要为仕途考虑，若是将来吴渠给我使绊子，虽说他没什么通天的本事，但也挺糟心的不是？”

魏瑾不解，“我方才说了，吴渠罪不可恕，都尉还是认为他会逍遥法外?”

“且不说空口无凭，就算他死了，那也是罪有应得，与我又有何干系？”陈闻两手一摊，说地理直气壮。

原来如此，说来说去，私心暴露无遗，不仅不想惹祸上身，还想从中捞好处。魏瑾没有立即回应他，未加思考显得不真诚。

沉吟再三，道：“都尉所言有理，是我没说清楚，运粮是我之责任，出了任何事我都会承担，不会牵扯他人，我也会派人把吴渠押解久桓，倘若大王论功行赏，我自会上书言明都尉功劳，不叫你白白辛苦一场，都尉要是不信，我愿立誓。 ”

话说到这份上，魏瑾不会再许诺他什么了，欲壑难填，接下来，只看陈闻会作何选择。

显然，陈闻还是不把她的话当回事，自斟自饮，时不时发出呵呵笑，等灌了自己三大碗，才摇头晃脑说道：“世女不必说什么立誓的话，我也不奢求大王恩典，来点实在的，近些年老夫手底下新养了一批铁骑，所耗甚大，朝廷下发的物资根本不够用，倘使世女能略添军饷，让那群小崽子们多饱餐几顿，旧衣换新甲，岂不美哉？”

魏瑾按住太阳穴，手臂支在案上，气笑了，其性贪财，果然名不虚传。她改用双手掌心撑着，长呼一口气，道：“陈闻大人，如今国难当头，你作为一方将领，不思军情紧急，不悯将士劳苦，在这顾左右而言他，竟公然索贿，在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储君？还有没有魏国？你枉为武将，枉为人臣！”

啪地一声，陈闻将碗怒摔在地，突然几个身影从外面冲进来，顷刻之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