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循声望去,见老者瘫倒在冷硬的石阶上,面容与李翠柳五分相似,不是翠柳的父亲还能是谁?
“侠女……”
几人忙上前扶起悲痛欲绝的李铁匠,见他额头青紫,一股不详的恐惧萦绕上明昭心头,心切道:“李伯伯,这是怎么了?”
看客众多,也纷纷围了上来,正巧有一医者心发善念,给伤口撒上膏粉,李铁匠疼得一哆嗦,眉头紧皱老泪纵横,颤声道:
“女侠,今儿那太傅府李公子带着一群人砸了铁匠铺子…又夺走了翠柳,翠柳啊,我姑娘怎么这么命苦…”
“李公子?”
明昭攥紧拳头,气愤的情绪冲散了胜利的喜悦,“他怎么这么死皮赖脸?太傅府在哪,我要去寻个说法!”
语毕,盛珣冷声开口:“你一人形单影只,我同你一同前去报官,给这老伯寻个说法。”
烈阳高照,灼烧着太傅府的每一寸土地,几名婢女守在院中洒扫,门被打开,面容餍足的李公子拢着衣衫走出,饶有兴致地吩咐道:“备水沐浴,再吩咐辆去郊外的马车,一会便走。”
屋内,奢华的装饰品充斥着整个空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气味。孔雀翠绿屏风后,李翠柳无力地依靠在床榻上,神色淡漠,两道干涸的泪痕流入发中。
斑驳的痕迹像是墨水点在她的颈肩,听到门外木桶倒水的声音,李翠柳愣怔地低下头,摊开手心,里面是方才激烈时从头顶扯下的床帘,上面绣有牡丹纹样,象征富贵。
打骂,威胁声似乎还未离去,如同蚊虫在她耳边吵闹,久久驱赶不散。
站起身,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勉强被素白锦绸包裹,李翠柳环绕四周,手里牵着那根牡丹锦绸,直直从紫檀荷花纹床榻拖到梨木椅前,细嫩的脚稳稳地踏了上去。
一道弧线抛过,房梁因措不及防悬挂的重量而发出细微的声响,梨木椅摇晃了瞬,沉闷地打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咚”的响声。
窗外的鸟儿叽渣飞过,同往常般停留在院中枝繁叶茂的树干上,只闻树下一阵小跑声传来,那人气喘吁吁道:“不好了,不好了…将军府的盛小将军来了,要来找今儿少爷带来的姑娘。”
众人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闻言不屑道:“这点事你如此慌做什么,要找人,不得过了老爷那关?应付应付便过去了。”
“可这次不同往常,那小将军带着穿官服的大人物呢,老爷只能眼瞧着往咱们院里走……”
紧接着,院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几位婢女慌忙转过头,便被锋芒锐利的剑锋抵住额头,持剑人冷声喝道:“街巷铁铺家李翠柳在哪?说!”
婢女们哪见过这种阵仗?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地,身后的水房开门声骤然响起,春风满面的李富贵见面前的一众熟悉的面庞,心道不妙。
脚下的步伐艰难地挪动,李富贵扯扯僵硬的嘴角,笑眯眯道:“怎么了怎么了?盛将军前来做客,在下有失远迎啊。”
盛珣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拧眉不耐道:“少跟我装蒜,两次强夺民女,这北国里,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事?”
“把翠柳姑娘放出来,也省了王大人的时间。”
明昭自进院起,便听着身旁人喋喋不休的争吵声,王大人像根木头冷眼旁观着,她上前欲要推门,却被突如其来的手臂阻挡。
李富贵道:“过了今日,我定是给翠柳姑娘一个名分,同我享受荣华富贵。你们此举,不怕断了翠柳往后的清闲日子?”
一阵令人心惊的预感浮现,明昭抿唇,只能听见自己体内咚咚作响的心脏声,嘴里吐出几个字:“谁稀罕你的荣华富贵,李公子,也太自以为了些。”
“我看自以为是的是你这……”
“啊!”还未说完,一声震耳欲聋的惊恐女声从屋内响起,院门被大力推开,面色惨白的婢女因惊吓而脱力倒在地上,哭喊道:“少爷,少爷……”
众人向屋内看去,顿时一惊。
点燃的熏香随同异味涂面而来,明昭望着屋内那熟悉的身影,她悬挂在锦绣上的身体纤长苗条,双腿轻微地摇晃着,背对着门,留下一头长发,和一个凄惨背影。
“翠柳!”
一个箭步,明昭冲上去一把将李翠柳抱了下来,跪坐在地感受着怀里少女冰凉的体温,惨白的面庞使昨儿殷红的唇都失了色彩,身体僵硬地倒在怀中。
“翠柳…”两指无措地放到口鼻处,却迟迟没有气体喷吐,明昭像是被抽了魂魄般愣怔着扭过头,见门外人同样的神色,喃喃道:“晚了,晚了。”
明明昨儿还答应同她习武为徒的李翠柳,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没有一丝人气地躺在她怀里,那么小一团的女孩,明明她昨儿还生龙活虎……
男女大防的人土风情像座大山横在门槛处,隔绝了两处不同的情绪。盛珣疾步上前拎过李富贵的衣领,恶狠狠道:“好啊,这就是你说的荣华富贵,清闲日子!”
李富贵呲牙咧嘴地挣扎着,“是我让她去寻死的?我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盛将军来管了?”
“你!”盛珣想着一拳打烂他的脑袋,刚举起的右手却被监察御史王大人止住,王大人面色警戒,摇头道:
“盛将军,人死不能复生,这一拳要是下去了,就不只是强抢民女的纠纷了。”
“方才已核实了李翠柳的铁铺民女的身份,强抢民女致死扰乱京兆秩序,李公子,只能走一趟了。”
盛珣冷脸却打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松手将人推倒在地,面色严肃地看着王大人神色紧张,无奈地扶着李富贵坐在地上的神情,心里百感交集。
这人畜不如的东西,怎么就笼络了这么多官员,对他为非作歹的事儿望而却步?
太傅府势大,可一国之根本,在于民心。
明昭从榻上拿下一床锦被包裹住李翠柳的身体,整理好杂乱干枯的长发,起身向门外走来。
阳光刺眼,在明昭眼里格外讽刺,像是与众人逆道而行的旅途浮现在脑海中。
鞭斩山河,而行有恒。
马儿原路而返,途径那条满怀情感的茶楼书台时,犹然的记忆漫上两人心头。那个勇敢热络的少女此刻已经埋入了厚厚的泥土中,独留下回忆与那家铁铺在红尘扎根。
明昭掩去眼角的泪水,听一旁盛珣道:“太傅府给了李铁匠下葬安置的银两,这时已经出城了。”
“也好,省得李富贵再寻仇,老人家也不曾放过。”
明昭望着这片四方土地,面容各异的人们,张灯结彩的店铺,秩序井然的街道和巡视的军装士兵,一片无形的阴霾被吹散,显露出明媚的天色。
沉重的心情延续到第二日,本该是启程回军营的计划被一道通知打破。盛珣一早收到了大理寺的信件,事关前一段时间克扣军营粮草的边境贪官。
刚出府,便再见在门口一手牵着缓绳,一手提着盘缠的明昭,站在树下的阴凉地,见他出来,招呼道:“盛将军,可是要出发了?”
“绕路去趟大理寺,再启程回军营。”
盛珣百思不得其解,那克扣粮草的贪官还有什么可供出的信息值得他再跑一趟,毕竟旧案一桩,不少当事官员已经隐于朝野,补偿也尽数回到粮仓。
两人立刻启程,好在大理寺同皇宫相近,距门口约莫咫尺距离,翻身下马,守门的侍卫忙上前接过盛珣的马绳子,恭维两人进入大门。
沿着平坦的石子道路并肩而行,青草如茵,翠绿欲滴,路旁一株株杨柳枝叶扶疏,景色如诗如画,虫鸣彼此起伏,连绵不绝。
“哎呦,你们可算是来了……”
刺耳的声音传入两人耳膜,明昭下意识一顿,循声望去。
“这鬼地方真是…呆一天就够本大爷受得了,车头在哪呢!不知道青楼的方向了?”
明昭止步,定定地看向那抹深红色的身影,身旁婢女环绕,一美妇人心肝心肝地喊着,这一幕宛若澎湃的江水打在明昭心头,方才的平静被瞬间击碎,与之升腾的是源源不断的怒火。
比昨儿那一幕更扎眼的,那罪魁祸首就与她几棵柳树的间距,像是收了天大的委屈被迎进奢华的马车,她像个被蒙在鼓里的杂碎,见着这以律法严格而闻名的京兆亲手放走那个禽兽。
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她听见身旁盛珣攥紧拳头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无奈的叹息。
看着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从后门驶走,一骑绝尘惊扰了路过的几名农妇,跌坐在地揉着胸口,最后灰溜溜地快步归家逃离。
她和她们有何区别,这一身武艺又有什么作用?只不过离开的体面些,身在凡尘,伤害一名女子的性命,就像是捏死一只渺小的蚂蚁一般简单。
许久,明昭波涛汹涌的怒火才平静下来,清醒的意识下,为女子谋求地位的目的如此突兀,而这一举动,谈何容易?
她不要依靠别人,一如盛珣,她要脚踏实地,冲突女子束缚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