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傅怒喝一声,镇纸重重砸向桌案,甚至惊起檐下一群喜鹊,明显是动了大怒。殿中争得不可开交的诸人终于偃旗息鼓,各自安静下来。
“文华殿固然是皇子论道之地,但该论的却是礼法政务,你们又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杨太傅的白须剧烈颤抖,枯枝似的手指挨个点过谢瑜谢珩,“倒有几分党争的模样!”
“太子嘱咐老夫讲‘考工记’,老夫请示了圣上,圣上命老夫接着讲授‘春官宗伯’。七殿下,这陛下的话,您是听还是不听?这陛下和太子的话,您究竟是听哪个?”
这倒是出乎明颐意料。
明颐一直以为,陛下是太子伟业的坚定支持者与背后助推者,却没想到朝中的局势远比她想的复杂,连太子和圣上都不是一条心。
若无圣上支持,这改革可就只能是镜花水月了。
她在心下暗想,对于太傅这话,以七皇子的心性,是定要顶一句“哪个对就听哪个的”。
没想到,谢珩倒是出奇乖巧地低下了头,“自然是听父皇的,都是我言行无状才惹了今日事端,请太傅莫要牵连他人!”
杨太傅只是冷笑一声,“牵连?你们几个谁都算不得牵连!七殿下不敬兄长,顶撞师长,无中生有,罚十戒尺,六殿下,‘泥腿子’三字岂是皇子口中该说出来的话语?毫不心系黎民社稷!与七殿下并罚!九殿下初来文华殿读书便出言尖锐挑起事端,也是该罚,念及你年纪尚幼,便罚五戒尺。易弦郡主也有挑拨是非之过,你们几个便一人回去抄十遍《周礼》,明日交上来!”
“仍依着往日惯例,皇子犯禁,皮肉之苦由伴读替罪,以儆效尤。裴公子、崔公子,课后各领十戒尺,明姑娘,课后领五戒尺。你三人,另替他们抄《周礼》五遍。”
她见过颜昭被军棍打得血肉模糊,但那是为贻误军机——此刻这五戒尺,竟是为几句真话!
明颐终于知道谢珩怎么突然低头了。
原来他犯事罚的竟是裴谨!
她在镇西侯府从没听过这样的规矩,一直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虽早已知晓毓金宫等级森严,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吃人的地方竟能想出让伴读替皇子公主受罚的规矩来!
她忽地想起,在明府时明颢犯事,受罚的也是他的小厮。
对她来说,在她及笄前的这三年忍忍便过去了,可还有那么多人一出生的命运就被定好了,生来便处于不公之中,一辈子都受着忍不完的压迫!
自己被罚才知命运不公,从前她又怎会想到这些!
谢欢容“啊”了一声,鼓起勇气起身:“夫子,是欢容让裴哥哥算账的,不干明姐姐的事......”
“九殿下若再求情,明姑娘就再加五下戒尺。”杨太傅的回答完全不留情面,接着像无事发生一般云淡风轻地讲了下去,“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太阳落山时,今日的课程算是结束了。六皇子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瞪了谢珩一眼便直拂袖而去。易弦和五皇子也没多逗留,谢璧眼含歉意地拍了拍裴谨的肩膀便离开了。
只剩下谢欢容泪眼汪汪地握着明颐的手,话语里已然有些哽咽,“明姐姐,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也要受罚。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只管和我说,我都不知该如何给你赔罪。明姐姐你相信我,我日后一定谨言慎行.....”
明颐忽然觉得,只要谢欢容有这份心思在,就是个好姑娘。毕竟她自己也逞了口舌之快不计后果,受这份罚,便没什么不甘愿的了。
明颐拍了拍谢欢容的手,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劝她离开,殿中只剩下她和裴谨、崔怀逸三人。
崔怀逸和裴谨似乎早就习惯了这场面,对视一眼便露出了会意的苦笑。
这一刻,他不是崔家二公子,他也不再是寒门与贵族的畸形结合体裴氏之后,他和他都只不过是两个在毓金宫里尽力谨言慎行,却依然活得艰难的苦命少年罢了。
掌刑嬷嬷手中的乌木戒尺足有三指宽,边缘包着暗红的铜皮。
崔怀逸率先伸出左手,戒尺破空声里,他连声都不吭一下,仿佛挨打的是旁人。
明颐不禁疑惑起来,这戒尺看着可是威力无边,崔怀逸莫非是没有痛觉么?
她在旁细细观察着,直到数到第六下时,明颐终于明白他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因何而起的了——戒尺落处分明全都避开了关节与骨头突出处,精准落在他掌心的纹路里。
莫非嬷嬷心善,看他们受着无妄之灾牵连,想刻意放他们一马?
崔怀逸的戒尺很快就打完了,下一个受罚的是裴谨。
轮到裴谨时,嬷嬷的胳膊明显抡得更圆。少年将左手平举过肩,雪青衣袖滑落,露出手心里新旧交叠的淤痕。戒尺砸在旧伤上发出闷响,他只是紧紧蹙眉,呼吸不似从前平静,却依旧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忍耐着。
到这份上,明颐很难看不明白,哪里是嬷嬷心软,不过是因为崔怀逸乃崔贵妃的外甥,受罚时多照拂了些罢了。
而对裴谨来说,早年大长公主下嫁裴谨探花郎的祖父,才让裴家沾了些光,如今大长公主早已离世,裴家便愈发无足轻重了。
她虽心疼裴谨,却也没心思多慨叹这两位小公子的命运,毕竟下一个该受罚的就是自己了。
“明姑娘,别害怕,忍忍就过去了。”
明颐错愕地回过头去,看着裴谨左手缩在宽大的雪青袍子中,额头早就渗出细密的汗珠,看向她的眼神却不像昨日那样淡漠疏离,添了几分坚定和鼓励的意味。
这块脑子里被算学灌满的木头竟然在以自己的方式给她力量。
也算是患难见真情,说不定多受罚几次,她就能和这块木头拜把子了。明颐如是想。
即使如此,她依旧紧张,刚闭上眼准备把右手伸出来,感受到的却不是戒尺的冰冷,而是少年掌心的温度——她的右手被裴谨轻轻按了回去。
“姑娘,用左手,右手还要抄书。”裴谨急急说道,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莽撞,“裴某失礼,姑娘莫怪。”
明颐感激地看了眼裴谨就闭上了眼睛,第一下戒尺砸下来时,十二岁的小姑娘疼得咬破了嘴唇。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宫规——没有侯府书房里垫着棉布的竹板,更不会有舅舅打完立刻塞来的金疮药,只有铜皮刮过掌心又擦过骨节的剧痛。
第二下、第三下,明颐没忍住,到底还是吃痛叫出了声,五下戒尺打完后,她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
她笃定这力道比崔怀逸的重,但也肯定比裴谨的要轻些。
她真的很想问问裴谨,他到底是不是木头变的,怎么忍得住这样痛都一声不吭?
掌罚嬷嬷退下后,殿中再次只剩下了他们三人,崔怀逸走上前来,笑着将自己的鎏金手炉推到了裴谨和明颐面前,里面飘出三七混着冰片的药香——是专治瘀伤的药方。
“从前都是给裴谨烤的,如今明姑娘和我俩也算是患难与共了,若不嫌弃,就一同烤着吧。”
明颐瞧着,这六皇子和七皇子可以说是势同水火,但崔怀逸和裴谨之间明显并没有那么僵,反倒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她一共没和这二人说过几句话,只觉得裴谨是个少年老成却又有些人情味儿的,崔怀逸在方才的争辩中一直不作声,直到最后才巧妙地支开话题,点破得罪士族的后果,还把太傅杨家牵扯进来,明显也是个心思缜密的。这样看来,二人虽侍奉不同的皇子,互相欣赏却也是人之常情。
手上暖洋洋的,似乎连疼痛也轻了些,明颐虽真诚向崔怀逸道了谢,却也实在无法将他和崔氏孤立起来看——方才听了易弦郡主和裴谨口中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即使崔怀逸帮了她,她很难像欣赏裴谨一样欣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