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钟撞碎宫墙薄雾,明颐正坐在铜镜前打盹儿,任由德妃宫里的女使摆弄着她繁复的宫装发髻。
她几乎一夜没睡。
一闭眼睛就是西北广袤的荒地和连绵的山,还有那匹和她一起长大的小马,有她小时候闹着要学射箭那会儿,舅舅她拿树枝磨的轻巧的小弓,甚至有和表哥半夜偷跑出去追野狼被舅舅训斥罚跪祠堂时,颜昭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烤馕。
一睁眼,只剩下钟粹宫冰冷的房椽架梁。
真正进了毓金宫,她才彻底意识到自己或许今生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玉门关那过分荒凉的荒凉却又过分令她魂牵梦萦的大地了——再也没有颜昭和她拌嘴,再没有舅舅训她罚她却又打心眼里疼她爱她,她也再不是那个被镇西侯府好好地保护着的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不讲理的小姑娘了。
好像只用了从玉门关南下金陵的一个月,不需要任何人教什么,从迈下马车看见明宅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学会规矩婉顺、懂事得体、识礼明义。
现实的残酷比任何礼仪嬷嬷的教导都管用。
周良玉通透,谢珩热情,谢欢容天真,德妃对她怜惜且慈爱。
在这金陵城里遇上她们,明颐知道自己已经很幸运了——但这幸运也不过是在冰窖里添了把火,让她过得不至于那么难挨,火再旺,也永远烧不出玉门关的春天来。
她铁了心要和明颢那套“天命”的理论对着干,就算拼了这条命,她也不要嫁给太子———若是真做了皇后,玉门关就真的成了梦中遥不可及的远方,她也永远被困在毓金宫里,和“规矩婉顺”四个字打一辈子交道了。
她最终还是把最后一丝逃离京城的希望留给了自己的婚事。
思绪回转,她睁开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半点儿在西北策马扬鞭的精气神都没有,发髻中戴着坠得很的步摇,身上是内务府送来的襦裙——她昨天还以为裴谨穿雪青澜衫是因为这颜色衬得他好看,今儿才知道,原来雪青是伴读服饰统一的颜色,她和他都没得选。
每日来文华殿读书的,主要是谢珩谢欢容兄妹两个,加上五皇子谢璧,崔贵妃所出的六皇子谢瑜,以及易弦郡主。
太子比这几个弟弟都年长些,每日不是在匠人府监督新农具的设计,就是亲赴田间考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再说这易弦郡主,乃是靖宁长公主所出。这位长公主原本金尊玉贵,是皇上的亲姐姐,太后的亲女儿,奈何数十年前南线战事吃紧,被迫远嫁南诏易家王室和亲。长公主共有两子一女,唯一的女儿易弦一出生便被接回了大荣,封了郡主,在太后身边抚养。
明颐一路跟在九公主后面进了文华殿,见殿中五张桌案摆了两列,左边一列最前面已坐了两人,一个眉梢微微上扬,带着与生俱来的骄矜,一个一袭雪青长袍,眉眼细长,明颐便知是六皇子和他的伴读——崔尚书嫡次子崔怀逸了。
二人后面坐着的,想必就是传闻中貌美才高却性格乖张的易弦郡主了。
看见易弦的瞬间,明颐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词是“脱俗”。
如传闻所言,这位郡主的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冷,眉毛细长如寒夜弯月,眼眸则似一泓砭骨的寒潭,目不斜视地端坐着,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易弦身后的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那人却被崔怀逸挡住,明颐看不清他的脸,估计就是最不被皇上喜爱的五皇子谢璧了。
明颐依次向几人行了礼,便跟着谢欢容坐在了谢珩和裴谨身后。
“太傅到————”
苍老的咳嗽声自屏风后传来,诸人连忙起身行礼。
“今日讲《周礼》中‘春官宗伯’一目。”
九公主昨晚磨了她好一阵,说若是太傅提问,就让明颐偷偷告诉她答案。明颐虽答应着,却怕自己也答不出,如今发现是她早就读过的《周礼》,才稍稍安下心来。
“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夫子且慢!”谢珩突然开口,站起时袖口无意蹭了墨渍,斟酌了措辞问道,“夫子可是忘了?太子哥哥说,他嘱咐过您先讲考工记,再讲宗伯。”
六皇子谢瑜忽然冷笑道:“七弟莫非只听太子哥哥的话,连太傅讲些什么都要质疑了吗?二哥哥一心钻营奇技淫巧之术,父皇本就不满,本宫知你平日以二哥哥为楷模,可毕竟还是应‘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一时间,殿内火药味四起。
谢欢容偷偷拉拉明颐袖口,低声道,“六哥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和七哥对着干。”
明颐倒是很诧异——六皇子生母崔贵妃和先皇后本是亲姐妹,和太子是同一母族,即使和七皇子过不去,又为何对太子意见如此之大?
一听谢瑜诋毁太子,谢珩一股无名火就蹿了上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通骂了出来,任裴谨怎么拉他的袖子也拽不住:“关中七成沃土在贵妃娘娘母家崔氏手中,百姓挤在贫瘠之地,遇着旱年易子而食,若没有六哥所谓奇技淫巧之术,早就饥荒灾民遍地了,哪里谈的上‘宗伯’中讲的会同?之事!”
“七弟休要胡乱攀咬!崔氏拿自己的私渠灌溉着田地,好心把沃土租佃给关中百姓,那帮泥腿子还闹着要均田,多荒唐!”
还没等谢珩还嘴,易弦倏地搁笔抬眼,眸中的寒潭似是更深了些,“去年夏天河南道洪灾,崔氏私田为保庄园毁堤泄洪,下游十三县颗粒无收——这便是六表弟所说的好心?”
明颐的余光瞟向五皇子谢璧——他依旧缩在角落,正用靛蓝颜料在宣纸上勾画着什么,却始终垂首不语,仿佛与这场争执毫无干系。
然而,它全然没有发现旁边的谢欢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稚气未脱的声音格外突兀,“六哥哥,不妨让裴哥哥算算,是太子哥哥造的龙骨水车好,还是崔哥哥家的私渠耗的银子少?”
裴谨也是一怔,没想到谢欢容会突然叫他,只好起身答道,“回九殿下,裴某从前便算过,关中士族私渠年耗三十万两维护,若改官渠共用,省下的银钱够造千架龙骨水车。”
明颐越听越是心惊肉跳——那可是关中七成沃土,十三县颗粒无收,三十万两银子啊!
她早知道崔家势大,却从未想过到了此等地步!
于锦衣玉食的谢瑜而言,太子所投身之事业或许仅仅是“奇技淫巧”,然而对于玉门关外昼夜垦荒的将士,对于那些龟裂土地上用血汗浇灌的麦苗,太子是在救他们的命啊。
一想到镇西侯府连饭有时都吃不上的府兵,明颐更加气不过,在这早就遍地火药味的氛围下大着胆子开口:
“臣女虽长在西北,却也听过关中去年粮价。”她声音清冽如泉,“因着私渠争水,粟米价甚至涨至三倍,东市更有老妇为换斗米典了孙女。”
“你明家祖宅的九曲回廊可比这文华殿还奢华!”谢瑜涨红着脸拍案,“装什么清高!”
一直静静听着的崔怀逸突然开口,“崔某身为崔氏族人,本不好插嘴,关中不单崔氏有私渠,连卢氏和夫子家杨氏亦有私渠,其中数卢氏最多。拆了私渠,必然惹恼卢氏,这装龙骨水车所需钱粮,卢氏自不会出,难道还能从穷苦百姓身上出吗?”
“崔公子,你这话说的真是没个羞臊。”易弦冷笑一声,“我从前常去太子殿下府上玩耍,表哥府里密密麻麻全是田亩账册,三年前官田亩产不足崔氏私田七成,却谎报灾情免赋三万石——崔公子,我没说错吧?用不用再让裴谨算算,这些粮食换成银子能造多少龙骨水车?”
崔怀逸刚要反驳,只听得太傅狠狠将镇纸砸向书案。
“放肆!”
注:1.会同?:指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