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颐循着那声音向殿外望去,珠帘被莽撞掀起的刹那,着宝蓝色锦缎长袍的少年挟着春风一同撞了进来。
明颐一想,便知道来人是七皇子谢珩了。
十三四岁的少年灿烂得太阳一样,一出现便点亮了整个大殿。明颐定睛看来,却发现谢珩身上所绣的精致金线云纹竟沾着草屑,袖口和裤脚也蹭了泥,怀中抱着的卷轴哗啦散开半幅。
“母妃快看!儿臣从太子哥哥那儿......”看见明颐的瞬间,谢珩的话头突然卡在喉间,直愣愣盯着她的脸,“你、你就是父皇给妹妹寻的新伴读?”
明颐正要起身行礼,又听得殿外传来环佩轻叩的脆响,一位和谢珩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跟在后面走了进来。
难道是六皇子谢瑜?不是传言六皇子和七皇子向来不和吗?
明颐纳闷之际,少年捧着青玉算盘踏入,阳光恰好漫过他的雪青襕衫。眉眼如工笔勾勒的远山,鼻梁处投下的小片阴影里藏着粒浅褐小痣,发丝以玉冠束起,和谢珩一比,少了几分孩子气的顽皮和活泼,反而平添些端庄与持重。
“德妃娘娘安。”少年先对颜舜英拱手一礼,目光又落向了旁边局促站立着的明颐,礼节性地颔首,声音似松针坠雪,“明姑娘安。”
四目相对又转瞬错开。
九公主和谢珩都震惊于她和德妃娘娘过于肖似的外貌,而他就这样从容地判断着她的身份,笃定地叫出她的名字,礼貌地寒暄。
“颐儿,这是阿珩和小谨。”颜舜英看着两个孩子时,眼神里有一种天然的温情和疼惜,
“阿珩自小淘气,在宫里上蹿下跳的,没个正形。裴谨的祖母是淮阳大长公主,也是阿珩的伴读。阿珩若是能有他一半聪慧或是沉稳,本宫就满足了。”
“七殿下安,裴公子安。”明颐乖巧回礼,悄悄把注意力放在裴谨身上——同样是十三四岁的年纪,颜昭一直风风火火地扬鞭策马,谢珩看着很像颜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明颢神神道道的,像一直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只有裴谨,她总觉得他身上不知为何,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淡然和老成。
“太子又教了你什么新奇东西?”德妃把目光投向谢珩手中尚未展全的卷轴。
谢珩哗啦抖开卷轴,三尺余长的宣纸上赫然是幅精妙的水车图。二十四片竹制刮板如龙脊般蜿蜒,齿轮咬合处标满墨色批注,竟是太子亲笔所书的农书摘录。
“太子哥哥说这叫‘龙骨翻车’!”指尖点着渭水流域的标注,“若在关中平原架设百架,旱时能引泾河水灌溉万亩良田,雨季可倒转车叶排涝——这齿轮的齿数是裴谨一个人算出来的,关中太守试了,当真分毫不差!”
裴谨神色中甚至没有过骄傲的痕迹,只是垂眸解释道:“依《九章算术》方田术推演,渭水季均流速每息三丈二尺,故主齿轮齿数当为七十二。”
谢欢容和德妃好像已经对裴谨的壮举见怪不怪,只有明颐委实惊了一惊。
她入宫前听礼仪嬷嬷讲过,太子今年二十有二,年纪虽轻,却已有比历代所有帝王继位前更璀璨几分之势——年轻的未来君主生于宫廷却心怀苍生,重金募得能工巧匠与前人残卷,一心投身农具改进与农种培育,于民生之功绩不可估量。
所以,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已经开始靠着算学的卓著天赋,投身国计民生之业了?
明颐想象着裴谨拨青玉算盘的样子,登时觉得眼前的少年比明颢还多了几分神秘。
“停停停!”谢珩夸张地捂住耳朵,指着裴谨对着明颐嚷道,“明妹妹,你是不知道,上回户部尚书请裴谨去打算盘,噼里啪啦惊飞了满院的信鸽!”
果然在面对这样的少年天才时,自己的想象力还是太局限了些。
明颐如是反思。
谢欢容也凑到谢珩旁边,扒着案角踮脚看水车图,笑盈盈地问裴谨:“裴哥哥能不能算出我的糖渍梅子多久化完?”
说着,当真从荷包掏出颗晶莹的梅子。
裴谨居然认真答道:“糖渍的溶化必有规律在其中。大抵每过一段时间,糖的溶化量会以按照一定的规律增加,裴某只需多观察几组,觅得规律,便可根据最初的糖量排出数阵来,得到糖渍化完所需之时。”
“太无趣了,裴哥哥。我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你竟真要去试上一试。”谢欢容嘟起嘴,说完便直接吃了那颗糖渍梅子,“这梅子真是罪过,还引出一道算学题来。”
明颐站在裴谨斜对面的地方,眼睁睁看着他把玩笑当真,一丝不苟地答了这些本就想笑,听了欢容这话更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裴谨耳尖泛起薄红,求助似地看向德妃,德妃立即会意,佯装生气点了点欢容的鼻尖,“你这孩子,不和裴哥哥学些真功夫,偏学阿珩那油嘴滑舌的把戏。”
对嘛,这才像个未弱冠的少年。明颐看着那抹薄红如是想。
德妃抚过画中水车龙骨:“小谨,你说此物若用在西北......”
明颐心跳漏了半拍。
她见过颜昭带着亲兵在戈壁滩挖坎儿井,那些晒脱皮的将士若得此物,不知该是何等喜悦。
然而她也知道,一年到头,西北降水不足关中三成。这水车在关中有奇用,挪到玉门关又当真能显神威吗?
“娘娘,西北水源不比关中。”裴谨又恢复了那副少年老成的神态,雪青襕衫被穿堂风掀起涟漪,“但玉门关外恰有暗河三道,裴某和太子殿下商议过,可在水车出水端修一小型蓄水池,水源充足时储水,干旱时或可解燃眉之急。不过能否实际应用,还需反复试点。”
这话仿佛一记定心丸,让明颐和颜舜英都燃起了些许希望。
“果然,太子哥哥比钦天监那些白胡子爷爷还像神仙!”谢欢容感叹一句,又似想起了什么似地问明颐,“明姐姐,你也会数术吗?”
明颐突然想起在玉门关时,太子给颜昭带过一本《九章算术》来,颜昭却总说,算学哪有他的枪杆实在。
“实在称不上会,只略识《九章》皮毛。”
明颐说的是实话,她在西北只学了些能用于军粮调度的技法,何曾见过裴谨这般精妙的演算。
谢珩突然来了兴致,竟给明颐出上了题,“明妹妹可听过‘物不知数’?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物几何?”
“二十三!”谢欢容抢着答道,“你怎么拿这个考明姐姐,这题太子哥哥昨日刚考过你我,还是你偷偷问了裴哥哥才答出来的,这不是在难为明姐姐吗?”
明颐并不在意谢珩究竟是想为难她还是有卖弄之心,亦或只是想试试她的算学功底,注意力已全被这题吸引了去,谢欢容的答案,倒是一语点醒了她——“不单是二十三,一百二十八亦可,只需加三、五、七之公倍。”
裴谨点点头,一贯看不出喜怒的面上竟露出惊喜的神色,称赞道,“即使基础尚浅,也可见明姑娘聪颖伶俐。”
得了这位算学天才的认可,明颐心下不免一阵喜悦。
谢欢容看谢珩吃瘪,像自己解出了其他解法一样高兴,兴冲冲地挽着明颐的手:“明姐姐这样聪慧,我便更安心了。父亲许我明日同哥哥们一同去文华殿听太傅上课,若是我答不出太傅的问题,就靠明姐姐帮我啦!”
明颐依旧想着行囊中夹的那本龟兹农书——或许到了文华殿,便有机会见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