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围着手炉烤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外面天已经黑了下去,裴谨起身挑亮灯芯,跳动的火光跃在他眼底,明颐忽然觉得有几分肖似玉门关不灭的烽燧。
“手心真的没那么疼了,崔公子的手炉居然如此好用。”她看着手心淡了些的红痕,出声赞道——毕竟殿里只有他们仨人,裴谨和崔怀逸顶多长她两三岁,且同为伴读,她便不必拘那些和贵人或是长辈的礼节,想夸就夸。
“必然好用。”崔怀逸也没客气,反倒咯咯笑了起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都是我和裴谨这几年挨打后一次次更新出来的配方,早有我俩替你试过了,姑娘是个好福气的。
听了这话,明颐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两个少年。
“这是哪门子好福气?听崔公子这意思,咱们动不动就要挨戒尺?”
一听这话,裴谨也笑了,“明姑娘以后挨不挨罚不好说,我和怀逸早就习惯了。十日里,至少有七日是要被留堂的,要不就替挨打,要不就替抄书,经常要二更才能回去。”
明颐只觉得天塌得更厉害了,“二位殿下真就日日都起争执,也不管一管你们的死活?”
“倒也不全是因为争执,背不出书,答不出问题,都会挨罚。最开始的时候,殿下们肯定愧疚,但日子长了日日罚着,换谁也都麻木了。”
崔怀逸说这话时,明颐觉得,好像连他和裴谨都也已经对此麻木了。
裴谨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轻轻笑了笑,“怀逸,你说咱们挨戒尺的日子,能不能出成算学题?”
“科举若是考算学,你得不了状元,我都得去敲登闻鼓给你鸣冤!”崔怀逸撇了撇嘴,“你知道六殿下怎么说你吗,说你简直是算盘成了精!”
听了这话,明颐和裴谨都忍俊不禁,气氛更加活泼了些。
“我知道了。”明颐眼珠突然一转,学着裴谨的样子对二人一揖,模仿着《九章算术》里的题目,“明某有一题,今六殿下与七殿下,每相诤一次,汝等即遭笞责。其小诤也,可宁谧十日;大诤也,则安闲半月。今问一岁之中,汝等遭笞责最少几何次?至多又几何次?”
“像,太像裴谨了。”崔怀逸直接伏在案上笑出声来,“我还以为祭酒大人家的千金会是那种满口礼仪法度极无趣的,明姑娘竟比我想象的有趣许多!”
裴谨被二人这一闹,耳朵根又有些烧起来,却也不生气,只跟着二人一起笑,声音依旧温润,“和明姑娘倒是心有灵犀了,你我想的题目竟是一样的。今日算是‘大诤’,若是真能就此安生半月,倒也已经很好了。”
对嘛,算盘精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有什么好,少年人就该多笑笑。
暴露淘气本性的明颐如是想。
谈笑间,手心的痛感已经减了大半,三人便分开至各自桌案上开始抄书,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明颐随口问道,“二位公子进宫多久了?”
“两三年吧,我们进宫时,应该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崔怀逸答道,旋即又想起了什么似地问裴谨,“裴谨,你是怎么被选中当伴读的?”
“父亲早逝,家道中落,祖母去世前给太后娘娘写了信,求她再帮衬下我们母子。”裴谨答的干脆而平静,“加之我读书还算用功,又因数术小有些名气,太后娘娘便选我做了七殿下的伴读。”
明颐“啊”了一声,不由对方才开他玩笑的行为有些愧疚——怪不得这样少年老成,原来年纪轻轻便背负上了振兴裴家的使命。
“你我正好相反。你是家族中兴的希望,我被送进来,是因为我是崔氏的罪人。”
殿外乍暖还寒的西北风恰到好处地扑打起窗纸,连同崔怀逸的语气一起冷了下来。
明颐睫毛颤了颤。是啊,伴读是个苦差事,若是需从崔贵妃母家寻族人进宫,寻个读书勤恳的旁支便是,又何必非要崔怀逸这个尚书嫡子呢?
所以,他崔怀逸到底犯了什么错,能让尚书大人舍得把自己的小儿子送进宫里做伴读?
“可你是关中百姓的恩人。”裴谨停住了抄书的笔,“三年前水患,你私开崔氏粮仓赈灾,救下的流民可比千架水车实在。”
“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看不惯族中老叟拿霉米充新粮,就像你们看不惯私渠罢了。”
三年前,对他来说已经久远得像上辈子一样了。
十二岁的尚书府二公子,意气风发心怀苍生,信公理,信道义,唯独不信士族权柄。进宫前,他比谢珩还要崇拜太子几分,最瞧不起的就是六皇子谢瑜这样的纨绔子弟。
可是三年足够摧毁一切信念。
崔怀逸搁笔盯着裴谨,烛光在他眼底淬出冰冷的星子——他是真的欣赏裴谨之才,却始终无法理解他为太子堪称疯狂的改革效力,更接受不了裴谨拿自己小时候做的荒唐事出来,明着暗着“教化”他。
“裴谨,你是个顶聪明的人,不可能不清楚太子要面对的是什么,能不能别再陪他做那些无意义的蠢事,像今天一样帮谢珩说那些蠢话?”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意气风发敢和世家对抗的少年,变成了今天这样坚决的保守派?
没等裴谨出声,明颐先正色开了口,“崔公子,改革变法无有一帆风顺的,改革者需有破釜沉舟之心。太子殿下既做的是有利江山社稷之事,谋的是天下万民的福祉,你又何必这样过激?”
她在玉门关长大,见过西北大旱军粮短缺民不聊生,也知道如今太子正网罗天下贤士研究良种,她亲眼见证过太子改革所创造的民生福祉,又如何能忍受崔怀逸这样去否定它?
“明姑娘年纪尚小,天真些倒也情有可原。崔某虚长三岁,就腆脸啰嗦两句,想必姑娘聪慧,自能明白。”崔怀逸说着便走过来,居高临下地坐在明颐桌案的边上,直勾勾地望向她的眼睛,目光如炬。
他表面在说给她听,其实更是说给裴谨听。
他不信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这些,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就成了太子重要臂膀的少年会想不通。
明颐也没有闪躲目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期待着所谓“前辈”的赐教。
她在京城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很有意思,有的不跟她藏着掖着,她勉强看得懂,比如继母周良玉;有的她暂时还读不透,譬如明颢、裴谨和崔怀逸。
她期待他接下来的话,一是她对他这个人感兴趣,二是她认为崔怀逸白天所指出的问题确实不无道理,她也确实想听一听他为何如此不看好太子改革。
崔怀逸随意抓了只明颐桌上的笔,蘸墨在废弃的宣纸上画了棵盘根错节的古树,“画的必然不如五殿下,明姑娘将就看。”
他这样一说,明颐才想起谢璧这号人物来。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角落,似乎殿内都快掀翻房盖的争辩完全与他无关。
她记得明颢喜欢花鸟书法,又和五皇子投缘,那想必谢璧更是精于此道了。
一个胡姬之子,即使在没有太子的情况下,又如何争得过崔贵妃的六皇子和德妃娘娘的七皇子?
不如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了。
“明姑娘可知,早在永和元年,陛下就试过均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