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颐已经整整七年没回过金陵城了,将近一个月的车马劳顿后,终于下了马车,就连看见明宅门前的石狮子都无端生出些没由来的陌生与紧张。
历经岁月却依旧鲜亮朱红宅门无声诉说着家族荣耀。门楣之上,御赐牌匾尤为醒目,黑底金字,写的是“杏坛德范”,乃皇帝御笔亲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门旁楹联以乌木镌刻,写着“育李培桃倾热血,传经授业守冰心”。宅门前的台阶由青石铺就,已经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平整。
辅国公明家,世代簪缨,家门严谨,书香清流。礼部、太师、弘文馆、国子监——帝国的教育礼仪系统中,有无数明家子孙的身影。历代党争风雨如晦,世家兴衰起伏,惟辅国公府屹立不倒。
明家这一辈承袭国公爵位的,是明颐的大伯父明允嗣。父亲明允承自娶妻以来便和大伯父一支分家,住在这处明家旧宅。明颐早已记不清这宅门从前的样子,只觉分外庄严。
宅门前早早立着一个女子,一袭藕荷色的锦缎长裙,上绣着月白色的雅致花纹,发间一支羊脂玉簪子挽起如云乌发,几缕碎发垂落在颈边,素雅却不失贵气。
钱妈妈在旁边提点着:“大小姐,咱们主母知道您今儿个回府,可一早就在这里侯着了。”
明颐恭顺欠身行礼:“明颐见过夫人,多谢夫人挂心。”
钱妈妈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称呼并不满意,指正道:“大小姐,您应当唤夫人为母亲才是。”
“不必。”周良玉三两步走上前来,凑近上上下下打量着明颐,明颐也偷偷地打量着这位继母。
周良玉看着很年轻,实际上亦是如此,估摸着也就是二十三四的年纪。生着张菩萨似的圆脸,两弯新月眉温柔地垂着,鼻梁略塌的弧度让她瞧着格外可亲。
她嫁给大她许多的明允承做续弦的这几年,除了生明颖时落下病根再不能生育,只好从旁支过继儿子外,实在算得上是相当滋润,外子和里子算得上两全其美。
金陵城中,官宦府邸林立,但凡宴饮聚会,这位年轻的夫人总是众人簇拥的焦点。那些诰命夫人们,平日里哪怕眼高于顶,在她面前也收敛了几分骄矜,礼数周全,言语间满是敬重,生怕稍有差池,谈及家中子弟,无一满脸殷切,希望能从明夫人这儿为国子监中的孩子寻得些指点与照拂。
再说这府内,明家世代清流,早有不得纳妾的祖训,她自是不用为妾室争宠烦恼。连唯一的继女都被生母娘家接回去养了,周良玉自然更是清闲。
本以为自己和这继女除了结婚时添点嫁妆外再不会有任何瓜葛,没想到一纸诏书,把这只比自己小十岁出头的姑娘遣回了京城。
明颐回府,是周良玉嫁进明府以来遇见的头一件麻烦事。
虽说明颐只在家里待不到七日,过了元宵节就要送进毓金宫里去了,但毕竟这小姑娘在西北长大,估计对京城礼仪基本一窍不通,礼数方面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只会丢明家的脸,害她被国公爷叫回国公府去训一顿。然而若是这几天学礼数逼的严了,她又怕再弄出什么传言来,说她苛待继女。
而且再过三年明颐就及笄了,还得给这丫头找个好去处嫁了,这又是一桩麻烦事。
周良玉彼时虽在闺中,也听过明颐出生时京城的传闻——国子监祭酒家的长女出生时,宅子外面突然来了个疯道士,指着院门前那棵梧桐树大喊,“凤栖梧桐,这家里要出金凤凰了!”——后来明祭酒越想越后怕,越看大门前的这棵树越觉得张扬不妥,也不管树的死活,直接叫人移到了院子里头去。
不过她是真希望这金凤凰的预言成真。反正太子至今未娶,这丫头最好能在伴读时被太子殿下相中,当个太子妃,明家就摇身一变成国舅了。即使不能嫁给太子,也最好能得皇子青睐,像她姨母生的那个七皇子就极好。她不单不用多操心一份婚事,还能得个继女嫁得好的贤名。反正明府世代簪缨有的是银子,她只需给明颐备多多的嫁妆,争取让小丫头记得点她的好,日后好提携下颖儿......
年轻的祭酒夫人这样想着,又生出些解决眼前这桩麻烦事的斗志来。
“玉门关到底不比金陵养人,小颐出落得竟这样清瘦。”语气中满是疼惜,周良玉更是直接将明颐往大门里面扶,热情得叫明颐都有点发怵,“咱们小颐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就是晒得黑了些,在金陵养个几年,定出落得芙蓉花一样。我虽是长辈,却也不大你几岁,怎好意思让你唤我母亲,叫夫人不打紧的。”
刚迈进大门,周良玉就把明颐往游廊边上那棵曾经在宅邸大门外的梧桐树引,“你看,这还有你小时候生活的痕迹呢。”
明颐蹲下身子一看,树干下部有几笔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五岁离府前,她用她娘留下的匕首刻了个四不像的小东西,大概是个小马驹。如今刀痕被新漆覆盖,枝头系满祈福的红绸,倒像是强行给旧伤疤缀了层脂粉。
“你父亲公务缠身,还在国子监,估计晚间才能回来,咱们全家难得团聚,一起用个晚膳,你等那时候再拜见他也不迟。”周良玉安排得明明白白,“一听你要回来,我就差人给你的厢房收拾了出来,找的都是些府里老人,尽量给你收拾成小时候的样子,你住起来会更亲切些。你先让自己的女使帮着安顿下来,缺什么少什么就和钱妈妈说。宫规森严,你父亲授意我给你寻个礼仪嬷嬷来,我先去嘱咐她几句,这几日你就先跟着她学礼仪。”
周良玉年纪轻,相貌可亲,加之对她热情,做事周全,即使是第一次见面的继母,明颐虽留着些防备心眼,也很难不生出好感来。
“多谢夫人,有劳夫人费心。”明颐恭谨欠身,施施然行了一礼。
“既做了这名义上的母亲,这便是我分内之事。”周良玉拍了拍她的手背,带着明颐到了厢房门口便离开了。
平心而论,周良玉做的已经极好了。
推开花格门的瞬间,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屋子的摆设虽未大改,一些记忆中的旧物却早已消失不见。
明颐记忆里糊着牛皮纸的窗棂,如今嵌着五色琉璃。她伸手去摸窗边矮榻,当年奶娘哄她午睡的藤编小枕,早换成填着苏合香的软缎方枕。枕下压着本簇新的《女诫》,页边还染着周良玉身上的熏香味。
往日不可追。
暮色浸透雕花窗棂,明颐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只觉得陌生。原本随意的束发被梳成惊鸿髻,压碎了西北带回来的最后一丝野性。天青色织金缎袄裹住纤细腰肢,银线绣的花儿从襟口开到裙裾,倒像是把玉门关的小胡杨生生拗成了御花园的盆景。
她最终还是在自己头上留了母亲那支火玉簪。
从西北带来的贴身女使云容正用茉莉头油替她抿着鬓角,香气甜腻得呛人:“姑娘先忍忍,钱妈妈说金陵的贵人都抹这个,奴婢也想不明白怎么就爱这味儿。"
镜中忽晃进一角藕荷色裙角,是周良玉捧着油灯进来,发间南珠簪映着烛火,明颐忙起身行礼问安。
“这样一打扮,显得咱们小颐更出挑了。明日卯时宫里的嬷嬷就来教规矩,今夜可得早些歇息。”周良玉指尖抚过她发间火玉簪,羊脂玉镯子滑到小臂,“这发饰倒显得突兀,怎么没戴送来的那支流珠钗子?”
“夫人,”明颐按住簪尾胡杨纹,看向周良玉的眼神含了几分乞求的意味,“这是亡母的遗物,明颐只是希望能留个念想。”
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孩子可怜巴巴,活像个摇尾巴的小狗。
周良玉这样想着,心里软了软,终是没有说什么。
“你父亲回来了,在书房,随我去给他请安罢。”
明颐的心再次沉下去——他甚至不愿意亲自来主动看一看她七年未见的女儿。
在她有限的关于金陵的记忆里,父亲对她一直是淡淡的,甚至连大房的大伯母对他的关心都比不上。她知道父亲对母亲没什么情谊,更知道他并不在意自己这个女儿——否则怎么可能任由她被镇西侯接去那样远的西北,七年来不闻不问?
即使她早就知晓他的冷漠与疏离,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姑娘罢了,内心深处又怎么可能不对父母之爱留着一方小小的希冀与渴望?
也正是因为一直有这一点小小的希望,才会有后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