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周良玉替她叩响了父亲书房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雕花门。
松烟墨气混着陈旧书卷的潮味扑面而来。明颐望着案前执笔的父亲,他似乎的确比七年前记忆里的残影老了些,唯一没变的是那过分清冷的眉目,还未褪下的天青色官袍更衬得他似一尊连烛火都暖不化的冰玉雕。
“女儿明颐,拜见父亲。”明颐规规矩矩地行着大礼,膝盖刚触到冰凉的青砖,便听见狼毫搁在砚台上的轻响。
明允承抬眼扫过女儿发间火玉簪,簪尾胡杨纹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即使颜舜华从不曾把这簪子带进金陵,他也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谁的物什来。
身为国子监祭酒的明允承骨子里早就浸透了读书人的傲慢。当年圣上赐婚镇西侯嫡女,那道明黄圣旨犹如烙铁,生生将明氏百年书香门第与武夫粗莽之气焊在一处。他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彼时尚未与长兄分家,颜舜华的嫁妆运到国公府那日,里面竟有一整箱柄镶七宝的胡刀,寒光映得满堂宾客面色发青。
那一刻他甚至觉得父亲老国公爷从牌位里钻了出来,站在他后面狠狠地戳他的脊梁骨。
明氏家训第一条,不涉兵戈。
圣命难违,他不敢忤逆皇上,于是把所有的恨意都倾倒在了颜舜华头上。
新婚之夜,他只给她扔了一本《女诫》,叮嘱她日日抄写便和衣睡去。
第二日清晨,颜舜华当着他的面把那书撕了粉碎,直接扔进了火盆里,直到被吞噬殆尽。
“疯妇!丝毫不知礼数!漠北穷乡僻壤之地,果真生出的都是你们颜家这样的刁民!”
明允承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过气血上涌,把这一辈子的难听话都朝着面前的新妇骂了出来。
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疯妇能疯成这样——颜舜华听了这话直接掴了他一耳光。
这惊天动地的一耳光倒是没有传出明家的大门,不过确确实实惊动了辅国公府的大房。
长兄拿天家赐婚来压明允承,长嫂不停劝颜舜华多为镇西侯府考虑,国公爷甚至命人送了安神汤来。
他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安神汤,而是极烈的暖情酒。
更让他崩溃的事情发生了,颜舜华怀孕了。
于是就有了明颐。
稚子无辜,他不是不懂。人伦纲常,更没有人比这位祭酒大人更懂。但他偏偏就是做不到喜欢这个女儿——这孩子的眉眼实在太肖似颜舜华了。
他年轻时尝试过无数手段去逃避,譬如时常宿在国子监不回府,生怕看见这个襁褓中的女儿,最后还是当大伯母的国公夫人心软,派了许些奶娘女使去照料明颐,自己也常常探望。
镇西侯把明颐接回了颜家,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彻底告别这一段他今生也不想再回忆的婚姻了。
可是皇上替他记着,记着这场赐婚,记着他还有个在玉门关的长女。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儿,无论是发间的火玉簪,还是唇角那道骑马摔的疤,亦或是行礼时带着弯弓搭箭力道的不自觉并拢的指尖......每多看她一眼,他都克制不住自己去想颜舜华当年掴他的那个耳光。
“官人。”
周良玉的提点让明允承回过神来,他才反应过来明颐还在地上跪着,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为人父,止于慈”,让明颐起身。
接着便问了些早就准备好的问题,譬如礼节性地问起镇西侯的近况,关心下明颐车马劳顿一个月后今日歇息的怎样,再问问重点——明颐都读过什么书。
明允承记得,这个女儿离开明府前就已经识字,他实在担心镇西侯府那能养出颜舜华这种疯妇的野地方连书都没给明颐读过,生生埋没了自己家这个聪明的好苗子。
不过明颐的答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回父亲,四书五经女儿都读过,也读过些老庄,《治世权衡录》和《国政枢要》也略有涉猎,另外还读过些《六韬》一类的兵书。”
明颐自觉答的周全,暗暗希望着父亲能因此对她满意些。
明允承只是点了点头,看不出什么喜怒,接着问了句——“可读过《女则》《女诫》?”
明颐摇摇头。
明允承在心里冷笑,镇西侯府养出来的女儿都一个德行。
“进宫前需得读完,礼仪更要认真学,宫中不比边关,免得别人说咱们明家的女儿没规矩。”
“是,女儿谨记。”明颐顺从应下。
明允承想起那年火盆中燃烧的书页,再看看眼前恭顺的女儿,倒是松了口气。
“好孩子。”
这是明颐头一回被父亲夸奖,虽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但着实有些小小的雀跃。
“时辰不早了,钱妈妈,去通传少爷和二小姐用膳罢。”一直静静侯在旁边的周良玉突然出声,明允承和明颐也没再多说什么,几人就这样无言地向堂屋走去。
明颐跟着周良玉进了堂屋,想必屋内二人的就是明颢和明颖了。
两个人给明允承行了礼,周良玉便招呼道,“颖儿,快来给你颐姐姐行礼。”
明颖也就五六岁的样子,鹅黄襦裙上绣的蝴蝶随行礼的动作振翅欲飞,仰头时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声音甜甜的:“颖儿见过大姐姐。”
明颐对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轻轻捏了捏明颖的小脸,“妹妹聪慧可爱,我见了便喜欢。”
“姊妹之间,自然亲近。”周良玉笑了笑,又又招呼明颐来认明颢,“这是颢儿,原是扬州四叔公家的,你允知伯父伯母走得早,如今过继来了咱们这儿,也是一家人了。颢儿长你两岁,该唤哥哥才是。”
明颢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衫,衣袂间仿佛都裹挟着江南的清风与诗意。腰间系着一条淡蓝色丝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
他对她浅浅的笑了一下,“颐妹妹。”
明颐不知怎的想起来了颜昭,想起他时常握在手中的那杆长枪,想起他总是把自己弄的满身泥土破破烂烂,想起他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没心没肺的笑。
如果是明颢是扬州朦胧的烟雨,颜昭便是漠北的铁锈与沙砾。
“兄长。”明颐微微福身,依旧恭谨。
“姐姐,你见过真的狼吗?漠北的狼群真的会跟着北斗星走吗?”明颖突然上前挽住明颐的手,眼睛亮晶晶的。
明颐刚要答话,却被父亲冷冷地打断,“既然兄弟姐妹都见过了,便布膳罢。”
她看见明允承眼神凌厉,压低声音对明颢道,“教你妹妹些好。成日摆弄那些花花草草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再敢同五皇子厮混,给你妹妹讲胡人那些有的没的,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饭桌上一片死寂,只有周良玉偶尔给她和明颖夹几道菜。
明颐在进京的路上听钱妈妈讲过,父亲最头疼的就是明颢这个继子了。
明允承当初选择明颢来养,便是读过他的诗文,看中这个孩子的文采。结果过继来后,发现这孩子恐怕要成为他一生中除颜舜华外第二个污点——明颢虽文采斐然,却只爱养花弄草吟诗作赋,更让他疯狂的,是明颢不知何时同五皇子玩到了一处去。
当今圣上共有过九个孩子,大皇子夭折,二皇子乃已故先皇后所出,是当今太子。三公主和四皇子皆夭折,五皇子是圣上继位后的第一个儿子——一个醉酒后和胡人舞姬生下来的儿子。圣上至今不曾再立皇后,六皇子是崔贵妃所出,再就是明颐姨母德妃颜舜英所生的七皇子和九公主了。
明允承很难不觉得自己命苦——光是让他娶了一个西北武将之女还不够,连他过继来的儿子都要和西域胡姬生的皇子亲近,甚至还想拿西域那一套教坏自己的女儿?
晚饭吃的极其压抑,饭后明父就回了书房,周良玉继续教明颖识字看账,明颐回了自己的厢房等着第二日礼仪嬷嬷的教导,明颢则被明允承锁进了自己的院子里,还被扔了一本《国枢政要》,背不完就不放人。
明允承当时的话术是——连你远在西北边塞的妹妹都读过,你背不出又成什么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