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二年,春日伊始,镇西侯府。
刚刚过了年关,残冬的余威尚未散尽,玉门关的风依旧凛冽,镇西侯府后园红梅的胭脂色却格外殷红欲滴。
“每年见这梅花,总不由得想起你娘来。我没护好舜华,现在连你也要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毓金宫去了。”坐在庭院中摇椅上的男人身披甲胄,面容黝黑而粗糙,眼窝深陷,皴裂的皱纹一如玉门关大地的沟壑,在这娉婷春日梅的映衬下倒显得突兀。
这便是大荣世袭一品镇西侯,颜舜禹。颜家乃开国功臣,却自请镇守西北玉门关,世代戍守苦寒之地。侯爷是颜家长子,另有两个妹妹舜英舜华。长女舜英入宫为皇妃,育有七皇子谢琰与九公主谢欢容,次女舜华嫁给老国公爷的次子——文官清流国子监祭酒明允承,却不幸生育女儿明颐时难产而亡。
五年后明允承续弦,娶了户部主事周家的女儿,颜侯担心外甥女受继母苛待,便将明颐接到侯府来养。
谁料还未出正月,圣旨比立春来的还要早——九公主是圣上的独女,深得宠爱,圣上不单欲让公主同诸皇子一同上太学,还打算为公主安排一位伴读,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明颐。
想来确实如此,明家世代簪缨,又是书香世家,明颐的母亲和公主生母德妃娘娘又是同胞姊妹,自然是伴读的不二之选。
“舅舅别担心了,小颐会照顾好自己的。”十二岁的孩子身量未足,却已有了边关风沙磨出的清瘦轮廓。不似京中少女抹些胭脂水粉,一头长发只草草用红绳束起。最扎眼的是唇角一道淡白咬痕,是她幼年学骑射时坠马磕的,偏生笑起来时像半枚新月,反倒添了分不合年纪的锋锐。明颐轻轻摇着大将军那双满是伤痕和老茧的手,声音清冽冽,“在宫中有德妃娘娘庇佑,京城中又有父亲照看,您只管放心。”
西北军镇要地凶险在明,宫中险恶却在暗处人心,早慧如她又岂会不知?
颜舜禹拍了拍外甥女的手以示安抚,却依然愁容不减,进屋内拿了把铁铲来,不知在那树春日梅下挖着什么,边挖还边絮说个不停,
“你该叫舜英什么....姨母,对,姨母。你姨母也来信说,她也不愿你进宫战战兢兢的,但谁又拗得过皇上呢?她能做的不过是多照拂你些罢了。你姨母那两个孩子,可不能叫人家表兄表妹,得叫七殿下,叫公主。只有长公主的孩子,才能和皇上攀表亲。颐儿啊,宫规森严,比不得舅舅府里自由自在,行事切记小心谨慎。”
明颐一一应下,发现舅舅从春日梅底下挖出了一个沾着泥土的白瓷坛子,明显是有了年头,好奇凑上去问道,“舅舅,这是何物?”
颜舜禹的声音略有些低沉,“你娘出嫁前酿的梅子酒,我每年都会挖出来瞧一瞧,再小心翼翼地埋回去。从前怕你伤心,从没和你提起过。十三年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舜华笑盈盈地对我说,等她有了机会回玉门关,再亲手把它挖出来品。她一遍又一遍叮嘱我,不许趁她远嫁自己偷偷喝了,可是她偏偏,偏偏没回来......”
明颐清楚地察觉到,这个替大荣守了四十多年玉门关的男人哽咽了。
她轻轻拍拍舅父的背脊,却也只触摸到了坚硬冰冷的甲胄,柔声问道,“那舅舅打算怎么处置这坛酒?”
“接着埋回去罢。颐儿,你娘没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啊。这酒舅舅一直给你留着,等你回来看舅舅了,咱们就一起,尝尝你娘的手艺......”
颜舜禹重新将白瓷坛埋进梅根下时,红梅又落了几瓣。
“父亲,小颐,我回来了!”
欢快的声音打破了笼罩在舅甥二人上空淡淡的哀伤,表哥颜昭突然从后园的角门钻进来,甲胄的护心处兜着个鼓囊囊的布包:"小颐快瞧,这是我按太子殿下的法子最新培育出来的麦子!"他抖落出一捧金灿灿的麦粒,有几颗还不小心滚进梅树下的雪窝。
“胡闹!”舅舅对自己这个过于活泼的儿子向来严厉,玄铁护腕却小心地护住颜昭手中麦种,压低了声音斥道,“试种龟兹麦的事,岂能如此张扬?”
明颐蹲下身去捡起半颗残种,用指腹轻轻摩挲,只觉得这比中原的麦种个个都要大上一圈去,仰头望进颜昭眼底:“太子殿下又要做新鲜事了?”
“什么新鲜事,殿下说了,这叫‘广开民食’。”颜昭随意拔出佩剑,剑穗上的白玉玦叮当相撞——明颐记得,这玉玦是太子亲赴玉门关研究麦种时亲赏的,环心上还有一行小篆,写的是“民为邦本”。
颜昭的剑尖在雪地画了条蜿蜒的线,眸中的星微亮,“从潼关到咱们玉门关,若能种活这旱麦......”
话音未落,院墙外忽传来一阵车马声。颜舜禹一个眼色过去,颜昭立刻会意,将麦种迅速收回荷包中,置于护心处,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侍从进来通传,是国公府来接明颐回京的马车到了。
钱妈妈掀开锦帘踏进后园时,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了她满肩。这位继母周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嬷嬷,连踩雪的姿势都带着京城特有的矜持,裙裾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见过侯爷、小将军。”钱妈妈屈膝行礼,腕间的翡翠镯子清脆作响,“奴婢奉祭酒大人之命,特来接大小姐回府。”
话音刚落,两个小厮就抬进一个沉甸甸的朱漆木箱,钱妈妈笑着补充道,“我们夫人特意嘱咐,临行前再给侯爷捎些参茸补药。”
颜舜禹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面色淡然:“替我谢过明夫人。妈妈暂在府中歇息片刻,本侯要接着交代颐儿几句。”
里屋内,颜舜禹递来一个小匣子,明颐打开,发现是一支嵌着火玉的银簪,簪尾刻着细密的胡杨纹。
明颐突然记起五岁那年刚被接来镇西侯府时,舅舅抱着她策马巡视边关。落日熔金里,他指着戈壁滩上倔强的胡杨说:"咱们颜家人,就得活出这样的筋骨。"
“这是你娘及笄时戴过的,她出嫁时没带进京城去,就由你替她带回去罢。”说罢,颜侯突然递来一个青布包裹,压低声音对明颐道,“颐儿,这里面是龟兹的农书,我已派人译成汉字,你可愿进宫后帮舅舅带给太子?”
明颐一怔。
“你我皆知这书是**,一经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颐儿若担心安危,我便再寻他法。”
“舅舅,我愿意。”明颐急急答道,复又将声音压了下去,“自哥哥随太子殿下试种麦种,咱们西北的军粮担子轻了不少。既于社稷有益,我自是愿意,小心谨慎些便是。”
颜侯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明颐揽入怀中,铠甲格外冰凉,“好姑娘,我们颜家的都是好姑娘。颐儿,此去京城,舅舅就不知何时再有机会见你了。宫中凶险,千万要保重。”
“舅舅.....”小女孩的眼眶早已濡湿,此时更是泣不成声。
舅甥二人都清楚,明颐这一去京城,二人便再难有机会相见了。
明颐将布袋藏入一摞衣物中,便将行囊递给院中早已等候多时的小厮,也不顾冰天雪地,对着颜侯就是一跪,郑重行一大礼,“明颐不孝,无以报舅父养育之恩。舅父恩情,小颐时刻铭记于心,日后惟望舅父与表哥多加珍重。”言罢,又是一次叩首。
“颐儿!”颜舜禹急急扶起明颐,低喝一声,甲胄下的手却微微发抖。他转身从梅树下捧起一抔雪,雪水里浮着零落的花瓣:“颐儿,把这带上。”侯爷慈心,只是..."周妈妈突然上前半步,帕子掩着嘴角轻笑,"宫中贵人最重规矩,姑娘这身打扮怕是..."
明颐应下将雪水灌进随身的水囊。冰水渗过羊皮囊,洇出深色痕迹。没由来地,明颐几乎不受控制地想象出母亲难产时,染透锦被的血。
车马驶出侯府,车轮碾过小街土上覆的薄冰,明颐掀帘回望。镇西侯府的红梅在暮色里燃成一点血痣,颜昭持枪立在檐下的身影渐渐模糊,唯有剑穗上的玉玦反射着最后一线天光。
“小颐!保重!”
颜昭余音消散在风雪里。明颐将渗血的掌心贴在冰凉的水囊上,那里藏着镇西侯府最后一抔春雪,与母亲酿了十三年的梅子酒一样,都是等不到归期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