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勒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行路效率惊人;相反,他死的地方离普拉瓦并不远,又或者说其实他与冷枝分别后没多久就受到了城外的边缘污染。
听冷枝说,他的葬礼办在罗亚费度,一个虔诚信仰世界教会的宗教城市。我曾在米德卡特的图书馆翻阅过它的历史,在几百年前的一次大崩坏之后,世界教会在洪水袭击过后的废墟上重新开垦了农田、发展了独特的矿业贸易,这才有了今天的罗亚费度。
重建后的罗亚费度在市中心的广场上用当年发家致富的特殊金属打造了一座蒙多像,以感谢世界教会的丰功伟绩。
至于那种特殊金属到底是什么,书上没有写。那天我问冷枝,他说那是一种名为“卢卡拉”的柔软金属,受到一点崩坏的影响便会显示异常,可以用来预警边缘的生成。
你看,我总说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罗亚费度并不在我们预备的行动路线上,然而我们离开普拉瓦的那天冷枝特意绕了远路。我知道他在意迦勒的葬礼,也知道他肯定找好了借口,出于我残存不多的社交礼仪,我没有开口询问他。
“你确定你要带着我去?”我百无聊赖地敲打着副驾的车窗,目光四处寻找还有没有剩余的酒,“我猜你信不过那些人。”
是的,那些该死的午夜猎人像鲨鱼一样,你逃不过他们敏锐的眼睛。
“我不会出席。”他平静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酒在夹层里。”
“我没找酒。”我翻了个白眼,把椅背放倒,然后躺下。
冷枝打开了恢复正常的车载音响,里面传出一支断断续续的流行情歌。我又想起一个月之前的那个晚上,自从他手上沾了我的血,对我的态度就明显缓和了许多。
其实我不恨他,也不恨世界教会。你要是能理解那些被崩坏和边缘折磨的平民,也许你也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大约过了四小时,他把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然后披上了他的风衣下车,在外头点了一支烟。这人实际上没有烟瘾,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老要点烟,搞不好就是为了提神吧。
我们所在的位置能远远眺望葬礼现场,此时葬礼已经进行到一半,穿着黑衣的世界使官正站在台子上发表他的演讲。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些诸如“勇敢的、正义的”“深切怀念”“永远记得”“永远活在”的字眼,通通都被埋没在平静悲伤的丧乐里。
那日阴云密布,初冬的风沙沙地摇着落叶树所剩无几的叶子。
冷枝说,午夜猎人的身份太过特殊,哪怕是在葬礼上也不会出现他们的真名。迦勒的代号是“鸦”,这意味着葬礼上人们只会称呼他“尊敬的鸦先生”。他们的名字,连同着他们的一切都被这个代号取代,在他们离去之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无人知晓他们的故事。
“那你呢,你无所谓我怎么叫你?”我问,“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
他吐了一口烟,目光投向遥远的地平线。
“你没必要知道。”他说,“我的过去与你无关。”
“为什么?因为你只是在工作,而我只是你的祭品?”我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伸手指着灵堂顶上落着的白鸽,“哦,是啦,你又没把我当朋友。不过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可没机会出卖你。你不在意自己在世上的痕迹,那我也不在意。”
他回过身来,那双水蓝色的眼睛看着我,神色复杂。时隔多日我仍是看不穿他,他还是那样,像是会把我溺死的深不见底的湖水。
“只是没有必要。我无所谓你对我的称呼。”他这样说着,把手上的烟咬在嘴里,从风衣的口袋中取了他的工作牌向我扔过来。
我手忙脚乱地接到手里,一抬头,他又一言不发地眺望远方去了。
工作牌上有他的证件照,和他本人差不多。我第一次见到连证件照都如此好看的家伙。右边的一行写着他的代号,还有他的职业“祭司”,也就是“午夜猎人”。
翻到背后是一个世界教会的证章,最下面印着他的真名:默多纳·玛希·艾尔索普。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了解他,他的身份、他的教名,还有他自己对称谓独到的理解。不过后来我仍然喊他冷枝,也许是因为他正是以这样的身份与我见面。
短暂的小插曲过后,使官也讲完了他的话,出席的人开始献上他们手中的白花,隐隐约约能听到交谈和哭泣声。
我从小容易被环境的情绪感染,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云层的缝隙之间流淌着低垂落日发出的黏腻暮光。那些光就像水,我半个身子都浸泡在那些光里,溺水的感觉翻涌而上,让人喘不过气。
给冷枝的信里只是简单提了一句“边缘污染”,我们最终也不知道迦勒的真实死因。我常常在想他是不是真的被比较聪明的“午夜”、或者他不想死的祭品摆了一道,因为如你所想,并非所有人都愿意为世界而亡。
冷枝安静地靠在车门上,我看不出他脸上的情绪。这种时候我并不想去打扰他,于是我回到了车里,想着要找一罐酒喝。
严重的崩坏切断了我和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一个月来我不知道被边缘吞噬的萨鲁多是否有幸存者,也不知道我的朋友和家人是否安好。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依然恨他,恨他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
“住一晚上再走吧。”冷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思路,“别找酒了,我请你喝。”
我拉开夹层的手停顿了一下:“你终于疯了?”
“晚饭时间到了。”他平静地看着我。
冷枝对食物的要求并不太高,不过也许是世界教会出身的缘故,他仍然会选择整洁优雅的餐厅,吃苏尔拉克传统菜。面包、肉排、意面,我们总是在吃这些东西,还有他每次都会点的甜得要命的餐后甜点。
那天他叫了一瓶昂贵的红酒。要知道在大崩坏时代没受崩坏影响的食物都得加钱,我早就怀疑他从世界教会那儿骗了一大笔公费。
“看起来真是不错的酒,不是自己的钱用起来就是大方。”我随意地摇晃着半满的醒酒器,看着服务生端上来面包和汤,“我可不和你客气,就当你请我的断头饭。”
“你随意。”他用餐叉卷起盘里的肉酱意面。
“讨人厌的腔调。”我插起一块蒜香面包,伸手蘸满了奶油蘑菇汤,“真希望你那张嘴不只是用来吃饭。”
半小时的醒酒期之后,我给我们各自倒了一杯。
他抬起他漂亮的眼睛扫了我一眼:“多谢。”
虽然我确实从没见冷枝喝过一杯以上的酒,但我向蒙多发誓我不知道他真的一点也不会喝,要不然我高低得灌上他几杯。
我不确定是他自己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他破天荒地喝了第二杯。这还算他的工作时间,他不会真把自己喝醉,不过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话比往常要带有情绪色彩,我的意思是,聊天那样和我说话。
我是该感动呢还是该觉得好笑?真不知道他是觉得我是个好人,还是算准了我哪里也不会去。
“你要是想说什么的话,不如就讲讲迦勒的事情好了。”我把剩下的酒都倒到自己这里,“先说好了,我可没强迫你和我说。”
“……你想听什么?”他恍惚地看了一眼窗外。名为暮光的潮水已然退去,现在罗亚费度又回到了那种干涩的虔诚。
不管怎么说,冷枝对叙述性语言的掌握能力完美地趋近于零,就算是这个状态下也一样。为了方便阅读,我将结合我问他的问题,根据我自己的理解来转述他对我说的话。
和他之前说的一样,他和迦勒早在玛丽拉维时代就是朋友,女教众帕维娅负责他们几个的衣食起居。至于他们为什么是朋友,我想应该是冷枝那种人从小就不和人交朋友,而迦勒又恰好是和谁都爱聊天的类型。
迦勒是那种孩子王,平时也会护着自己那几个朋友,孤儿院的孩子中本就有不少刺头,冷枝大约也是沾了迦勒的光才没被讨厌的家伙嘲笑。
不过话虽如此,迦勒本人也是个十足的叛逆孩子,他常常在世界教会的祈祷时间出逃,然后翻上玛丽拉维高高的墙头。
“他们想把我们关起来!让我们听他们的话!”他在围墙上对下面的孩子喊话。
帕维娅很是头大,她也不知道怎么处理那种难管的孩子,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这几个孩子里她最喜欢冷枝。
迦勒在玛丽拉维的成就包括但不限于往白墙上喷漆涂鸦、打翻圣堂的香烛、偷走药女的圣奥卡瓦治疗被崩坏影响的神经质的鸟(当然他失败了,因为崩坏和污染事实上是两码事)。他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是在半夜爬上围墙尝试解救被边缘污染的生物,结果引来了一头离群的“午夜”。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问冷枝:“你怎么没和他一起?”
他思考了一会儿:“我向来听帕维娅的话。”
我嗤笑道:“希望她也教过你如何提高工作效率。”
那件事发生之后迦勒就消失了,帕维娅说拉去关禁闭了。冷枝那会儿也不知道禁闭室长什么样,不过看女教众面露担忧,也知道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冷枝那年十岁出头,后来他被世界教会选去当祭司,又被人为边缘污染被迫出来到处猎杀“午夜”,他没有细讲他那些日子过得如何,只是说再也没有见过迦勒。
他承认说他怀疑迦勒早就死在了玛丽拉维,一直到十年之后他偶然经过黎伯拉港,才在那里遇到了同样身为祭司的迦勒。
我没去过黎伯拉港,只知道它是一座位于苏尔拉克东南的港口城市,毗邻莫塔克海。温润的季风气候区常常下雨,黎伯拉港自由贸易繁荣,往来旅客络绎不绝,是一个很适合偶遇的城市。
两人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了下来,一时竟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
“你这些年在做什么?”冷枝下意识地点了一支烟(是的,他想不出来要说什么话的时候就会去抽烟),开口问他。
“还能做什么?不就是世界教会那点事,打猎、处理边缘、找祭品,没事就去圣堂坐坐。”迦勒晃了晃手中用“午夜”的獠牙串作的链子——纪念品,或者说业绩。
“我以为你会有别的选择。”冷枝说。
“蒙多在上,我和你一样,在拯救世界而已。小玛希——现在该叫你‘冷枝’?听说大崩坏要来了,你打算去哪里找祭品?”迦勒大笑着拍了拍一旁的礁石。
“我对献祭的事情没兴趣。”冷枝的态度和他现在也差不多,“运气好的话,也许会在路上遇到吧。”
“我还担心你不敢动刀子,现在看来是没有那种问题。”迦勒看了一眼冷枝那把镰刀,笑道,“还是说,你开始同情那些祭品了?”
冷枝吐了口烟:“你当年连鸟都同情。”
“小孩嘛,小孩懂什么世界懂什么命运。”迦勒摆摆手,“你怎么开始抽烟了?”
“没瘾。”冷枝把烟按灭在礁石上。
后来的事情也很简单,他们简单道别之后,在未来的几年里也没再见几次,接着就是在贝特丝的那一次。
冷枝总是把那些重要的、复杂的感情轻描淡写般一笔带过,要我说,就冲他时至今日依然称呼迦勒的本名,我就知道他不可能不在意。
“好吧,我给不出你什么建议,我只能劝你别再喝了。”我尝了一口他盘子里的蛋糕,“不过生活就是这样嘛,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风景会变、规则会变,人也会变啦。”
他看着杯子里剩下的酒没有说话。
“是啦,反正你什么感情也理解不了。我有时候在想啊,难道说接受死亡也是你的使命?”我接着说,“算了,至少偶尔讲讲工作以外的事情,日子也不至于太无聊。嗨嗨,你们世界教会平时没有晚宴吗?就这酒量你能喝几杯?”
“思考那种事情也不会得到答案。世界的存在自然有它的理由,而比起使命,我更愿意称它为工作。”他用勺子把盘里剩下的奶油刮到一起,“……还有,我并没有醉。”
“好吧,随你怎么说。”我耸耸肩膀,“不管你怎么看待你的使命,至少你可以不用为它去死。”
我看向他的眼睛:“你知道吗?我还是坚持那句,你没必要试图隐藏自己的所有情绪。我总觉得你活得很累。”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并不作答。
“行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至少对你来说。”我摇了摇服务铃示意服务生结账,“想不通的事情,那就以后再想吧。”
“也好。”他叹了口气,“很多事情不如别想通。”
我们在罗亚费度住了一夜,第二日穿过中心广场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尊巨大的蒙多像。雕像贯彻了蒙多神在画像中的传统形象,高大、长发、蒙眼,透露着一种肃穆与神秘感。
上下打量之时,我看见雕像的头部似乎渗出了红色的液体,远远看去就像蒙多神在泣血。
冷枝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显然也注意到了异样。
“崩坏在加剧。”他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