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尔拉克,一个人无论是否信仰蒙多神,他都大概率会在秋末的一个特定日子来到城中心的广场上,参加圣魂节的庆典。
根据世界教会的记载,世界神蒙多在驱逐界外邪神、平息世界战争的几个世界年之后,为了修复规则、重启混乱的天地,将在战争中牺牲的圣徒的灵魂铸成规则的实体融入了新世界,这些规则最后具象成“世界的血脉”,世代守护着世界的稳定。
秩序稳定后,祂命令四季神卡瓦西佐在秋日降下甘霖,于丰收之日召集众神祭奠枉死之人的魂灵。当时的人类为了感恩修复规则的蒙多神和带来丰收的卡瓦西佐,便将每年的这个日子命名为圣魂节。
总而言之,我不喜欢这个传说,他们总是对世界血脉被献祭的命运绝口不提。不过圣魂节到了今天早已和神话传说脱离了干系,转而成为了全世界用于祈福和祭祀的重要节日。
按照习俗,圣魂节当日会举行盛大的庆典,其标志物就是象征着丰收和魂灵的南瓜和幽魂。人们打扮成祭司、死神(大概是被神化的午夜猎人)或是巫咒师(大概是被神化的药师药女),自由支配庆典上的晚餐和礼物。鉴于苏尔拉克高城区的贵族大多嗜甜,因此交换糖果在苏尔拉克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我和冷枝行至贝特丝城郊那几日正赶上圣魂节,这样一个娱乐至上的城市绝不会放过一个适合拉动消费的好噱头,因此市中心纷纷开展各式节日限定促销活动(还有舞会和游街),唯有城郊的位置还保留着一丝圣魂节的原汁原味。
还在萨鲁多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巫咒师那一套衣服,直到现在我老家都还留着它节日限定的帽子。不过在贝特丝那天我显然没有这份好心情,于是我套上了从格瑞克带出来的病服,用身上最后一支口红给自己描了个妆。
镜子里苍白的自己让我很是满意,现在我看起来就像是那种从危险机构跑出来的女鬼(是的,除了世界教会的那方,被除掉的角色也算在圣魂节的装扮范围内)。
冷枝打开我的房门(如他所愿,我现在在套房并不把门反锁)的那一刻似乎走了个神,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倒是用不着打扮,就他那身长风衣和那把明晃晃的镰刀,放在圣魂节肯定被当做一身不错的死神装扮。
“不过完圣魂节再走?你可真不像世界教会的人。”我扣上上衣的最后一颗扣子。
冷枝思考了一会儿:“我只在玛丽拉维的那几年过了圣魂节。”
也对,他这几年大概都在清理“午夜”的路上,哪有这些闲工夫——还是那句话,他又没朋友。
“那就当再感谢一次蒙多吧。”我吹了一声口哨,走出门去,“我要去买点糖吃,你要是不跟着我,我可就逃回萨鲁多了。”
感谢蒙多?好吧,谢谢你蒙多神,如果不是你,我也不用真的去拯救世界了。我可不是什么英灵,我是说,我明明也应该算在枉死之人的行列里吧?!
出乎意料的是冷枝并没有制止我,他不动声色地跟在了我的身后,然后带上了我的房门。
就算只是在城郊,圣魂节的装扮也已经渗透到了每个角落。商业街的两侧摆满了由蛛网、幽魂、骨架和南瓜灯组成的布景,孩子们穿着黑色长袍,挨家挨户地讨糖吃。
“哥哥,你也是死神吗?”路过的小女孩羡慕地看了一眼冷枝的镰刀,又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冷枝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侧过身去,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的拐角。
“怎么了,真想当死神?”我一边抚摸着路边的黑猫,一边瞟了他一眼。
他那双海一般深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属于他的色彩。如我所料他没有回答我,不过我总觉得他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防着他的同事又一夜没睡。
为了配合圣魂节的气氛,那天的超市上架了各式各样的新奇糖果,南瓜样的、眼珠样的、头骨样带草莓流心的、香料怪味的,还有专门用来交换的礼盒装。货架上下都弥漫着黏腻的甜味,加上暖黄色灯光和传统圣魂节儿歌的衬托,让人食欲大开。
我伸手从最上层拿了一包水果味软糖扔进购物车,又从下面一层拿了一板巧克力。
“你要什么?”我问一旁摆弄着项链的冷枝。有时候我怀疑他站在那儿只是单纯想抽烟。
“我不吃。”他平淡地说。
“能不能别这么扫兴?”我对他翻了个白眼,“好吧,我就当你喜欢——这个白巧克力。”
我随手抓了一盒白巧克力扔进车里,一回头看见他那双冰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干什么?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自己吃。”我向来不吃他那一套,“不过你得付钱。”
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他的目光缓和了下来:“没什么,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少来了,就算你想起你祖宗,你也得付这笔钱。”谈笑间,我又往购物车里加了一罐南瓜啤酒,“感谢世界,这边居然还有没受崩坏影响的酒。”
“贝特丝离边缘还远,暂时还算安全。”也许是为了转移那种有关钱的话题,他罕见地接了一句无聊话。
我们在超市绕了一圈,临走之前我拎走了一盏小灯和一卷提线,又在蔬果区买了一个金黄色的南瓜。
刚走出超市就有提着小篮的孩子们围上来要糖吃,我把手伸进袋子,给他们一人抓了一把水果糖。
“感谢蒙多!”他们这样说。
……行吧,真希望这些人里面没有“世界的血脉”,不然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心情感谢蒙多。
打发走那些孩子之后,我顺手拆了一颗软糖给自己吃,又给冷枝塞了几块白巧克力。他很给我面子地吃了一块。说实话那玩意儿对我来说太甜了,他要是不吃的话,我大概得等崩坏把它污染成无糖的口味了。
“我说冷枝,你真没在圣魂节玩过?”我心情大好地抱着双臂走在前面,“日子过得不无聊吗?那个南瓜送你做南瓜灯怎么样?”
“……很高兴你有这样的心情。”他略显无奈地跟在我后面。
“那还能怎么样,和你同归于尽吗?”我回过头去看他,“我跟你说我不想死,你就会放过我吗?别装得像世界教会的使官……拉列车拉杆的感觉如何?反正我生来就是要死的,对吗?”
他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我如此激烈的反应。我也不想在这种日子朝他发火,但是很遗憾,你要是我,在想到这种有关死亡的话题的时候也很难没有情绪。
“抱歉,”那双蓝眼睛柔和地看着我,“别放在心上。”
我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算了,又不是你能决定的。”我说,“也没指望你说出什么好话。”
冷枝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不过终究又没有说。我听到他在后头又拆了一块白巧克力。
回到屋里,我把买来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桌上,然后抱起那个南瓜,用水果刀切出了一个圆形的盖,把里面的籽挖出来扔掉。
“送你了,切着玩吧。”我像扔球一样把处理过的南瓜壳扔到冷枝手上。
也不知是他真的感到抱歉,还是单纯地害怕我半夜起来和他同归于尽,总之他一声不响地接过了南瓜壳,拿起来端详了一番。
我开了一罐南瓜啤酒,边喝边躺在沙发上看他。
冷枝是我见过的动手能力最差的手艺人,看得出来使用镰刀和匕首猎杀“午夜”并没有增强他对刀具的掌控力。就算满街都是南瓜灯的模型,他在南瓜上画的轮廓线也仅仅达到了“勉强能看”的水平,他用水果刀打孔的环节更是看起来像是想把南瓜刺杀。
在他毫无头绪地紧盯着剩下的细节的时候,我实在看不下去,给他倒了一杯啤酒,问他是否需要帮忙。
冷枝接过玻璃杯喝了一口,然后把水果刀塞到我手里。看他脸上的表情,大概是一句“南瓜啤酒真没品位”。
“虽然你看起来是无聊的成年人,画出来的图案还是蛮幼稚的嘛。”我把他的南瓜壳端起来对着光看了一圈,“眼睛、嘴巴——这是什么,星星?”
从小我就在我母亲那边学了些手工活,每逢圣魂节都会给邻居家的孩子做南瓜灯玩——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把这家伙打成小孩?
我拿水果刀利索地刻完了太阳和星星的部分,在这期间他非常安静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刻完之后,放上灯绑上提线,再往里面扔两块糖,就可以拿出去逗小孩了。
“好了,拿去吧。”我提着灯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从我手里接过南瓜灯,毫无征兆地露出了一个不易觉察的笑。
那一下给我吓得不轻,因为我脑海里并没有他会笑这种记忆。在我眼中他是一座沉入海洋的巨大冰山,他展现给我的部分总是一成不变,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然而我承认他笑得极好看,我早就说他那双眼睛本就不该生在人类身上。
“你在发什么呆?”我问,“太阳和星星也是世界教会的一部分?”
“太阳和星星是玛丽拉维的标志物……我还在玛丽拉维的时候,帕维娅女士也给我做过南瓜灯。”他难得向我解释道。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帕维娅是我的老师。”
“孤儿院的老师……是妈妈的角色吧?难怪你一整天都在走神。”我又给我自己倒了一满杯的南瓜啤酒,“我对圣魂节的大部分印象也是在小时候,工作之后基本就是走个过场。我记得我妈做的南瓜浓汤特别好喝,我爸下班晚,回来的时候都不剩多少了……”
“都是以前的事了。”他出神地看着南瓜壳里闪烁的黄色灯光,然后伸手挡住了我递过去的啤酒罐子,“不用。”
我不悦地收回手去:“圣魂节怎么能少了南瓜?时间不早了,该出门吃晚饭了。我可不喜欢苏尔拉克的晚上。”
我想他确实听进去了我的话,因为他在晚餐时间叫了一份特制的奶油南瓜浓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