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敲开冷枝的房门,只见暖棕色的木质地板上落满了花瓣,全是深蓝色的海夜蔓长春。
他没穿外套,斜靠在床上翻着一本黑色封皮的精装书,见我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睛。
“雪停了吗?”他问。
“如你所见,一点也没有变小。”我摊了摊手,又指着地上的花瓣,“你……”
他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里的书:“不用在意。”
受到规则崩坏的影响,我们行路的途中降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雪,一觉醒来积雪甚至封住了大门。鉴于我们走的路总是在荒郊野岭,外面大约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去处。
好在世界教会的安全屋设施齐备,至少不至于饿死。崩坏的雪比往常更加冰冷,就像封印了那些错乱的规则似的,偶尔还会吸引一些落单的“午夜”。
在这里住下的第一天我就隐隐感受到了一种很不安的情绪,那种感觉来自强烈崩坏形成的、不知远在何处的边缘,让人心神不宁。
这两天冷枝总是有意无意地关注着窗外的情况,我想他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实际上我很担心他的状况,我知道他们午夜猎人都是对污染特别敏感的体质。
我还在米德卡特工作的时候遇到过情况和他相似的同事,持续性的污染蔓延会破坏人体意识的规则性,将它们抽象成物质态,最终生成“花瓣”的载体。随着污染的发展,这种“花瓣”会逐渐剥夺人类的生理机能和自我意志,最终把人彻底杀死。
他们把那种病症称为“花吐”,我无所谓这些叫法,总而言之都是边缘污染的一种。但是这种污染并不是可以靠圣奥卡瓦抑制的类型,具体怎么治疗我倒也没有了解过。有一种说法是意中人的吻可以抑制意识规则的破坏,从而起到治疗效果。
至于是真是假,谁知道呢,我又不会受到边缘污染。
第一天的时候我特意和他提起了这件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并没有回话。
“不要紧吗?”我上下打量着他,“虽然你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如果雪停得早——”他顿了顿,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转移了话题,“有事吗?”
“……没事。”我才不会说我想看看他死了没才进来,“借我看看书?”
冷枝并没有心情计较我的话的真实性,他随手将刚刚看了一半的书递给我。天色已晚,我也找不到什么更合适的话题,便接了他的书回到屋里。
洗漱完之后我躺在床上端详起这本黑色的书,它的封皮比我想象中要硬质,上面用烫金色的古典字体印着书名:《植物图鉴》。我实在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会在无聊的时候看这样的东西。
我翻到第一页,泛黄的纸张上用黑色的墨水签了一个很好看的“玛希”。看来这是冷枝自己的书,不是世界教会的遗产。他的签名很有贵族的风范,优雅又不失锋锐,符合他的做派。
以及还是那句话,我就说他并不喜欢他的代号。
好吧,来都来了。我顺着目录往下找,翻到海夜蔓长春那一页。
海夜蔓长春,夹竹桃科蔓长春属,花瓣呈非常具有魅惑性的深蓝色,喜阴湿。最初被发现于黎伯拉港沿岸,由于其深邃的蓝色在夜里显得格外梦幻,故得名。
我打了个哈欠。我曾经听一位来米德卡特合作的世界教会药女说,海夜蔓长春的植株中含有微量致幻性毒素,因而经常被黎伯拉港的水手当成烟草的类似物使用,现在则被研究用于暂时对抗崩坏引起的精神副作用。
怎么说,真是诱人的花,难怪有些人会称之为“蓝色死神”。
“这是你的意识体吗?”我无意识地用指尖划过书上的例图,“倒也是别有风味。”
大概是受到崩坏的影响,那天夜里我一直睡不着,过往的片段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回,伴着外头彻夜不息的雪,冰冷潮湿地堵在心口。
我想起萨鲁多夏夜的蝉鸣、苏尔拉克大森林的鸟、米德卡特研究所的小鼠、格瑞克疗养院白色的墙,还有满地的海夜蔓长春。那些往事就像黎伯拉的海水,我极为迟钝地在水中翻了个身,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大门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将我从深不见底的海水中打捞出来。我一个激灵支起身子,侧耳听去,似乎是什么东西在外面撞击着安全屋的大门。
这个时间点,这个天气状况,在外面的东西绝无可能是正常人类。我没有开灯,摸索着离开房间,撞击声愈演愈烈,不断冲击着我的耳膜。靠近大门的时候我的头又痛起来,我又想起空无一物的边缘,还有在黑夜里凝视我的眼睛。
“……是谁?”我听到我这样问。它不可能回答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问。天啊,我快要疯了。
外头的动静停顿了一个毫秒,随即我听见门锁被撞断的声音,一团黑色的东西从门口扑进来,带着一阵夹杂着雪花、腐烂植物和血腥味的阴湿的风,直冲我的面门而来。
那一瞬间我的意识断了线,大脑里的所有神经同时抽搐了一下,好像马上就要爆炸。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作出了反应,我闪身避开,那东西几乎从我的身前直直掠过,紧接着便是前厅的装饰花瓶碎裂的声音。
一只冰凉的手抓过我的胳膊,将我往身后的黑暗里扯过去。在思维如同南瓜浓汤那样黏稠的片刻时间里,我听到金属的破空声,于是灯光亮起,倒在前厅的是一头成熟“午夜”的尸体。
“……”冷枝一言不发地观察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迷路的‘午夜’。”
他将他的镰刀靠到墙上,又抬头看我:“没事吧?”
太阳穴跳动得厉害,连带着心脏都有些抽痛起来。我摇了摇头,扫了一眼地上的一片狼藉:“这个要怎么办?”
他从屋子里翻出一瓶圣奥卡瓦,倒在“午夜”的尸体上。我看见他的手停顿了一下,非常无意识地用指尖按了按胸口。他似乎走了个神,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扔到外面吧。太阳会解决问题的。”
“很强的崩坏……”我从墙边往房间中央挪动了几步,“你要不要离这种东西远点?我来帮你处理。”
“不用。处理‘午夜’本身也是抑制污染的一环。”他这么说着,倒是没有立刻动手,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一般把那头“午夜”拖到了外面的雪地里,随后他关上已经坏掉的房门,我替他搬了旁边的柜子抵在门上。
也许是受冷风的刺激,刚刚混沌的意识现在稍微清晰了一些,现在我有这个心思去打量他。我不知道他到底睡了没有,总之我感觉他脸色不算太好。既然“午夜”已经来到这里,说明边缘实际上离我们并不算太远。好吧,我确实开始有点同情他。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冷枝用没太沾上“午夜”□□的那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腕,然后前后看了看,我想是在检查我有没有受伤。他的手和外面那些雪一样凉,像他本人一样冷血。
“放心吧,我体质比你好多了。”我平举着手任凭他观察,“要我说,你们这地方可不怎么安全。”
他放下我的手:“只是暂时居住,并没有抵御外敌的作用。”
冷枝侧过身去,轻轻咳嗽了两声。我看见他的手心里捏了一片深蓝色的花瓣。
“你真没事吗?”我放缓了语气,“……你们世界教会做事可真绝,到底有没有给你们留活路?”
他并不回话,我毫不避讳地看向他的眼睛,湖蓝色的,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我向来觉得他的眼睛冰冷,就像结满了霜的湖面,我什么也看不穿。
然而冷枝逃避似的躲开了我的目光,转身向房间走去。
“近期应该都不会有‘午夜’再来。”他说,“不用担心。”
我叹了口气。他总是这样,从来不管自己的死活。
再次回想起他的眼睛的时候我莫名感到了一丝平静,那团蓝色像天空也像大海,无边无际,孤独而自由。山脚的夜晚本就寒冷,而他像一杯在零下十度的天气里仍未结冰的凉白开。
想到这里,先前因为崩坏而引起的偏头痛似乎也好了一点。我回到自己的床铺,重新关上灯。
经过这番波折,那一夜总算是睡得安稳。
边缘引起的规则崩坏仍然严重,除了吃饭以外冷枝基本处于一个闭门不出的状态。实在待得无聊了,我就去看他给我的那本书,或者敲他的房门和他说话。他难得有兴致搭理我,偶尔也问我需不需要别的什么。
安全屋里藏着一些还没有变坏的鸡蛋和面粉,我甚至从最底下的橱柜里翻出了一袋干燥的咖啡豆。预热上烤箱,把咖啡粉压实塞进咖啡机,我心满意足地看着运作的电器,心说如果有来生就要去萨鲁多开家面包店。
虽然冷枝并不喜欢别人经常进他的房间,但至少在我和他住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都没有把房门上锁的习惯。我推开他的房门,问他要不要来点下午茶。
他把椅子转过半圈,我从他平淡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诧异,也许是被我打断了思考。他连头发也没有扎,我不知道以前有没有提过,冷枝的长发带着轻微的自然卷,散在肩上的时候让他看起来像炸毛的狮子。
他没接我的话,只是又咳嗽起来。我才注意到满地的海夜蔓长春中这次夹杂了新的颜色,白色扁平的舌状花瓣,以我浅薄的植物学常识判断,应该是雏菊的一种。
“哈,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点打扰你?”我问。
冷枝摆了摆手:“没有。”
我总觉得他的嗓子有点哑了,因为我感觉他和我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他从手腕上扯下一条深红色的发圈咬在嘴里,仰起头随手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熟练地扎上两圈。
“有咖啡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明摆着是要我给他拿过去。……唉,算了,谁让我是个好人。
我端了黑咖啡和面包到他房间去,随便抽了一把椅子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再把手里的白糖包扔到他那边。其实他最近一直都没有吃多少,我真担心高浓度的咖啡因会影响他的心脏。
不过我发现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很明显的症状,至少就我对他的观察而言,他实际上的状况实在谈不上好。他时常不知所以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