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点十三分】
黎桐看了一眼终端上的时间,阖上眼静默地把所有已知信息整合起来,将终端关闭,收进口袋。
隐约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距离一百米的地上,戈尔德温城拥有几乎永恒璀璨的阳光,而乌克巴尔是它的背面,黎桐打了个寒战。
肌肤只适应晴朗干爽的气候,突然闯进了一场漫长的季风雨,到处都是灰尘和泥土的腥气,每个转角的阴影里都湿漉漉的,乱风也目中无人。走廊零星的灯光摇摇欲坠,像是随时会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
是反面,还是真实?黎桐感觉自己已经可以足够轻松地猜忌她所不熟悉的这个戈尔德温城了,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保持微笑。
对了,还有一点。
【7.乌克巴尔,这个名字自己还有点印象。】
【我靠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的帮助发现了乌克巴尔。】书上这样写道。大畸变前纪元作家博尔赫斯著作《小径分叉的花园》第九页第七行,一本相当晦涩难懂的散文小说集,作者调侃地在前言中写道:“编撰虚拟游记和虚假著作的读后感是我认为最简单省心的小说创作体裁……”
她那天晚上分心了,后面还有一句【乌克巴尔是……】暂时想不起来。
这就是被选中并接触的原因吗,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这里不差这一个未解之谜。
不过既然“乌克巴尔”是合法建筑,那么在电梯口附近或许能找到建筑平面图,以及安全出口标识,找到F1219和东榆成为了第一权重。从踏入这里起,她就已经步入了城邦的最高保密场所,所见的一切都应该遵循保密条例。就像火种培育室,即便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
乌克巴尔具有非常反直觉的正标地下层数,大回字形与工字形结构连廊,不同颜色的线路楼层并不相连,中转的楼层也将连廊和层高劈为两半——就像洛枝说的,整个建筑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巨大的迷宫。
不过一切还是顺利进行。
黎桐用洛枝的卡刷开F1219的门,灯光自动亮起。一间像藏书室的房间在她眼前洞开,四面到顶的木制书架,地上还散乱地堆放了不少书,被搭成楼梯的样子以供查阅顶层。
奢侈的厚重木制大办公桌尺寸惊人,黎桐心怀敬意地规整了一下淹没了桌面的牛皮纸袋们,怜爱地伸手抚摸这张显然更难得的整木台面。
一手的灰。
顿时庆幸今天自己没有穿白塔的首席制服来这里。她哂笑着摇摇头,随手拆开一个洛枝所交代的“待处理数据”:
【每小时畸变量观测数据RT/h:3034,4088,3876,5112……21767,30934,29887……6783,8759,……9933,6739……综上,戈尔德温周边畸变情况:六十公里外每小时仍具3000~30000 RT……不建议深入。】
畸变竟然可以度量?六十公里外不建议探索?
这是白塔没有教授过的知识。黎桐饶有兴致地拆下一份文件:
【灰狼族群近况:新增成员3,畸形1,无减员……疑似基因进化针对癌症抗性,申请进行基因取样检测……分布范围,戈尔德温城外30到40公里处,平均外迁一公里。实时畸变量:700RT/h……】
……
经过简单的阅读,她大概了解了“RT”这个畸变量衡量单位。而匪夷所思的是正常人类能承受的量大约为0.1“RT”/年……这意味着除了戈尔德温城,外面的世界是绝对的“人类禁区”。
恍惚中那些文件上的铅字扭曲着燃烧起来,重构为一段段明亮,优雅,自由的赞美诗。
黎桐眨眨眼想把它们甩到脑后去,可这份炽热让她僵在原地。就是它们的辉光令一切燃尽,四下环顾后废墟中只留下洁白的塔楼——即便现在,她意识到自己被宣判拥有的孱弱“灵魂”,也只被这片漆黑的火焰与洁白的塔楼所有。
而不属于黎桐。
【在这个被称为“大畸变”的时代,只有城邦是人类唯一的避风港,城邦采取一切的手段都是为了文明的存续——正当的,有效的。】
白塔年轻的首席轻轻地放下那一叠文件,根据一些已经做了批注的文件任劳任怨地替洛枝写报告——她重新整理翻阅着这些数据表格,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似乎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她忽略了,但她被炙烤着,怎么都想不到。
突然一张白色的卡片掉了出来,清脆地磕在桌面上。黎桐把它捡起来,将卡纸展开:
“红线的临时权限卡,请于1.5日结束前使用。
特隆管理局 K : 柯盈”
她把夹在卡片中深红色磨砂小卡取出来,缓慢地凝视它许久。
毕竟谜团也会带领她前行,现在的发展由不得任何人——这不,已经出现了第三种颜色的通路了吗?
黎桐希望自己能保持乐观,毕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现在是【十四点整】。
黎桐重新锚定了一下时间,把写好的报告和文件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揣着两张同样材质的卡片离开了F1219。
【红色通路的入口位置在绿色通路的尽头。】中转层的查询系统在验证过这张来自“特隆管理局”的临时权限卡后尽职地弹出一张新的线路图,其中绿色通路的权限来源于日落之旗。
【8.如果每一条线路的权限都代表一个“组织”,那绿色通路会是什么?东榆在哪里?】
【9.如果城外人类无法存活,那么……】
还没等她想出完整的问句,乌克巴尔的电梯已经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温柔的电音女声在楼层抵达的“叮”一声后幽幽响起:
“欢迎您来到旷野频道。”
相比之下她觉得这个幽暗的巨大房间更像一个洞穴,死寂的频幕光是群居洞口的篝火——
这里空无一人,但宏大的显示器群更给人“即使把我困在果壳之中,仍自认为是无限空间之王”的震撼。
——事无巨细的监控室。
黎桐抬起头,正对屏幕上正在播放的自己那张僵硬冷木的脸,在电梯里踌躇着摸索栏杆。即便有心理准备,黎桐还是顿时感觉一股寒气钻进了她的衣摆。
……
“如需查找监控,请回答并跟随引导在操作台验证权限后进行;如需前往拍摄间,请在二号出口验证权限后通过。”电子音继续回荡着,一盏镭射灯适时亮起,指出一条隐蔽的路。
“……查找监控。”黎桐攥紧了她口袋里的两张卡片,率先踏上了操作台。
【……你手里那张卡拥有【乌克巴尔】——就是广播电视塔地下部分,的大部分权限……】
这是没有把握的事情。虽然洛枝这么说就意味着这张卡绝对不会只有刷开一扇扇门的功能,但谁能保证调取监控就是这“大部分”的其中之一呢?
这里所展示的监控屏幕浩如烟海,地上的人大概无法想象自己的生活能被这么清晰地观测吧——这也是白塔和城邦从没向公民宣之于口的东西。
戈尔德温赞美稳定,喜欢和谐与安全。
因此城邦宣称自己拥有着最大程度的“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善”,目的,利益。城邦从不否定任何公民的立场,但只有当社会为那些本身不预设任何特殊善观念的原则所支配的时候,“善”才能得到最好的安排。于是城邦介入了它,也只介入它。
在来到“旷野频道”前,黎桐一直对此深信不疑,或者说她脆弱的颅骨中间根本没有其他的答案,世界与城邦变成了超验的客体。
“——验证通过。欢迎使用,洛枝女士。”电子音显然变得欢悦起来,“旷野将协助您完成查找,请您给出需要查找的时间段或者关键词——”
“【乌克巴尔】,1月1日14:30分到1月2日13:00整期间,通过移动病床运输的白发女子。”
“已为您查找到相关记录共63段。正在智能生成移动线路……截止1月1日20:05分,该目标人物进入区域已超出您的权限,是否继续验证获取后续线路?”
黎桐拿出那张猩红的“临时权限卡”,压在洛枝的黑卡上,唇畔轻启:“继续验证。”
“验证通过。该对象所在地:特隆管理局F0398病房,正在为您播放实时监控。是否调取该对象身份信息?”
“不用了。”黎桐瞳孔颤动了一下。
显示器作出的路线图在完整地经过绿色通路后进入了红色通路。两种高饱和度的色彩蜇的她眼睛生疼——还有实时播放的监控里那个消瘦的白发女子。
她不住地颤抖着,全身**,如同献祭。电极贴片和管道连接着四周一圈不知名的器械,四肢被束带固定在病床的边缘。
这张面孔的恐惧被鲜活地贴在监控屏幕上,而它就属于东榆。
“……接通监控扬声器。”黎桐听到自己口齿清晰地下达了下一个指令,而她却在想在无影灯照射下,东榆披散的白发就像是悉悉索索盘旋的一缕青烟,或者月光的吐息。
一眼望尽的让人联想到“死”。不是城邦《疾病与死亡》系列课程所讲授的死,而是某种苍白且拥有血腥气瑰丽,本能恐惧着的——
“死”
或许她马上就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