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点十一分】
“你能听见吗,东榆同学?”
监控室顺利接通了这间特殊病房的扬声器系统。黎桐定了定神,下意识地提高了一点腔调。
就像她在面对台下所有白塔学生所作的宣讲开场白那样。
监控画面里的白发女子躯壳边环绕着如同蚊蝇的像素点,她怯生生地环顾四望,像是刚刚死去便复活的尸体。
“……是,首席的声音?您难道也没。不,不可能,这一届没有通过体检的只有两人,另一个不是您……”
“我来带你离开,这里太不对劲了。”黎桐有些艰难地辨析画面里失真的电流声。她凑近麦克风,厉声打断了东榆含混的呢喃:“你失踪了,一直联系不上。还好……你是否是遭遇了罔顾个人意愿的非法实验?是,算了,我们出去再说好吗?”
“……很感谢您还记得我这样的人。”白发的女子静止了几秒,旋即笑了起来。
黎桐在监控器上看见她上扬的嘴角,也能看到她脸颊旁干枯的白发变成紧贴的一股——她在哭,无声地抽气。黎桐静静等她发泄情绪,然后看到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颤抖着,一鼓作气地拒绝了黎桐:“我的初试已经失败了,首席。只有在这里才能发挥出我最后一点用处。”
“为什么?”
“我是失败品。还记得我们一起上过的《疾病与死亡》系列课程吗?”
东榆依旧有限地扬起脖子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似乎能给她带来一点瘠薄的安全感。但左顾右望后无果,实在受困与病床上被捆住四肢的视野。
“……基因编辑室,每个人的起点。我从那里出来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我的基因天生具有隐患,城邦用发色来靶向标记这些……不稳定的地方。我不是天生或者因为喜爱才染的白发……很抱歉。您还特意夸赞过,应该是喜欢的吧……?”
“显露出来就说明基因的隐患已经爆发了……我要死了,或许就在下一秒,或者今后的每一秒。”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肉眼可见地有些崩溃,但还是尽力维持着戈尔德温城公民的修养——指没有因为死亡的结局而痛哭。
屏幕外的观众大概也是如此。
“……”
黎桐张了张嘴,冷冽的眸光逐渐暗淡了:“对不起。”
她从没想过是这样的原因,简直匪夷所思——城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面,每一个公民不是生而平等的吗?为什么有些人因为天生的缺陷而注定早夭?
但是这些问题,她最不该问东榆。
黎桐迅速组织好语言,脱口而出的话已如心底反复排练过那样。只追求煽动和鼓舞的演讲技巧那样令人发笑,可她说不出什么来面对别人的无能为力了,只能试着说服自己:“东榆,或许我们都已经无能为力,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得到体面的告别,作为一个光荣的人而离去。如果你需要,你想要,就继续信任我,白塔的首席。我能在保护好自己的同时,会来到你面前。”
而不是毫无尊严地被绑在实验床上,在监控下像羔羊一样摆在别人眼前,恐惧喜悦和悲伤都一览无余。
其实她想说的是“我能理解你”,但现在已经没法再感同身受。
那天教室里唯一一个能够完全和自己产生共情的只有被“临时邀请”的东榆……她们的未来都悬而未决。
黎桐总是控制不住地从东榆联想到自己,借东榆来观测那把命运的闸刀——它已经徐徐落在了这位同学的后颈。以后还有谁来记住那颗她们短暂地一起跳动,分享过辗转难安的心呢?
…………
一种不顾一切的**,全然陌生的冲动篡改了她未出口的句式——常理来说她应该尊重东榆的选择,退回安全的地方去,然后对今天的一切缄口才足够理性。
“我想……您来送我。”东榆眼神悲切,哀嚎在听不见的地方震耳欲聋。当有一人听见时,这如何不令人心动?
东榆不是个例,城邦在借此筛查更加健全的公民——留下被需要的人。
接下来还会有什么?
还要继续前进。黎桐不忍再看,留下一句等我,轻声下令切断了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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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黎桐,她一定会希望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将心比心,黎桐一定会为了一个甚至不能算朋友的同学给予她所需要的临终关怀,所以一定不会放弃前进。】
那么,黎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写在档案里的无数溢美之词,心照不宣地说明了黎桐是一个由白塔的教材和标语构成的人。
她是同批学生中最意志坚定和天赋异禀的执行者,继承了白塔教义与城邦宣传工作的负债与遗产,所有正当的期待和责任。
正如典型的康德道德哲学所主张,仅在道德上保持正确的义务,即等于城邦所期待的白塔首席:于是他们希望黎桐的行为即使无法为了自己或社会的利益,也会成为榜样,促进世间更多胜过恶的善。
本该如此。
洛枝伸出手指,不怀好意地戳了戳显示器里黎桐小小的脑袋。屏幕里的首席对此无知无觉,因此错过了洛枝难得的几分真心情意。
她喟叹一声,再点点黎桐的头,毫无愧疚之心:“……真不容易。”
那颗漂亮的脑壳像精心培养的诱人浆果,口感却出乎意料的苦涩,不在常人的食用范围里。
“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领袖。敬您,白塔的首席。”她与显示器弹指当作碰杯。洛枝虽然还是歪歪斜斜地靠在软垫上,从暗中的注视里汲取了情感,足以让她放下年龄带来的轻视,再开口难免带着怜爱:“也祝愿明亮自由的金翅雀与您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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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洞开,她进入另一片森冷的幽暗。
“欢迎来到旷野拍摄间。”机械音响起后打开了一盏顶灯,绰绰地点亮了一片不大不小的视野:这诚然是一个巨大的绿幕摄影棚,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黎桐出来的地方就是悬空的栈道,低头就能俯瞰全貌。头顶的新闻电视塔里也有一个几乎一模样的拍摄间,参观电影制作基地在白塔被列为《城邦生活与基础公共设施》系列实践课中。
水池,造浪机,泡沫石山,小型沙漠,畸变前的工业遗迹……还有一些简单的生活布景,绿幕与人造森林纠缠成为城墙,以一种微妙的平衡,构成了无法触摸的过去与旷野。
“刺啦——滋——各部门注意,欢迎蓝线的专家莅临指导本次拍摄!”墙边的扩音设备突然以一种不顾人死活的音量响了起来,空旷的拍摄间顿时被音浪拍的晕头转向:“演员,服化随时待命——滋——专家请跟随接待员进入会客室——导演组——”
整个场地像一只蛰伏的钢铁巨兽,现在它苏醒了,发出震耳欲聋地咆哮。好在它是善意的,只是热情邀请这位来访者参观它的巢穴。
啪!啪!啪!
一群穿着厚重生化隔离服装的“人”不知道从哪片绿幕中钻了出来,等黎桐能够勉强能从头顶的聚光灯下睁开眼,下面已经有点拥挤了,或许是这套装备看起来实在过于臃肿。
“没吓到您吧。”一个同样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庞然大物笨拙地想要举起手向“专家”致意,黎桐赶紧制止了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带起路来:“没想到专家来的这么快,我们不久前才接到拍摄任务——您是日落之旗的新成员吧。”
“嗯。”黎桐有些心虚,简短的应了一声。
接待员实在健谈,对黎桐的冷淡毫不在意,继续喋喋不休:“听说您才从城外回来,本来该让您继续休息的,我们刚休眠了两个多月——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事,大家都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呢。”
“我也是第一次参与配合绿线的任务,很多地方不太清楚。”
黎桐迅速反应过来这或许是一个信息突破口。她并不知道“休眠”代表的含义,谨慎斟酌着询问,“请问休眠是因为?”
“和其他线路招收新成员可以直接从城邦中选拔不一样,我们都是红线退下来的人。”接待员说。
红线。特隆管理局?
她的太阳穴反射性地胀痛起来,东榆和那个火种培育室里漂浮的素白躯壳几乎同时撕裂了她的一部分神经,一瞬间剧烈失重一样的痛感定住了她预设好的后半个问句:
“特隆管理局不是负责筛查……”
“比起那些朋友,我们相对来说幸运一些,基因缺陷也不至于立即死亡。只要让身体长期处于最低负荷运转,还能活下去,偶尔被唤醒当当演员。也挺好的不是吗?我挺享受每次漫长休眠后参与拍摄的这几个小时,虽然每一次清醒都会让我们的基因序列离崩溃更近。”
听得出接待员是真的对此毫无芥蒂。他闷重地笑笑,为黎桐拉开一间门。
“说起来,我们的生命周期被休眠拉长,我大概比您大上二三十岁呢。希望今后还能有幸见到您——就是这里了,专家。很感谢您愿意听我说话,愿明亮自由的金翅雀与您同在。”
“你叫什么名字?”黎桐认真问道,她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约定了。
东榆也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吧,就像他们一样。想到这里她悄悄松了半口气,虚无缥缈的希望缓解了部分神经疼痛。
接待员顿了一下,轻声嘟囔说这不重要。随后他无比丝滑地加入了另一群生化防护服人,就像一滴水融进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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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好友东榆已开启隐身状态,具体在不在线需要本人回复后确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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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四点十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