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黎桐从水池里抬起头来,审视镜子里的自己。
青年面色如常,纤长的睫毛挂着水珠有些蜇眼睛,她愣愣地想伸手去擦,袖口却是湿漉漉地黏在手腕上,反而把冰冷的水气擦的到处都是。
她猛地打了个的寒战,滴水的发梢把水珠甩到了一旁的终端屏幕上。
【十八点零四分】终端恪尽职守地亮起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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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乌克巴尔事件复盘】她用手沿着衣领湿润的痕迹滑动,强迫自己开始思考:
1.《小径分岔的花园》已经无法被查看
2.日落之旗与特隆管理局的通行权限卡忘记归还了
还有什么遗漏?
……
思考或许本身就没有结果,也不需要结果。
理性被大幅度干扰了。明明个人情感只是今天所有经历中最渺小,最容易被舍弃的部分,却在整段情绪中显得格外汹涌且难以平息。
可她就是不信邪,偏要强求这一下。
这次水珠顺着脖子滴进了领口,她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身躯竟然潜藏炽热,像是一口沉寂多年后被突然造访的野温泉。
……
终端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小桐!”一贯柔和的女声有些尖亮,黎桐缓慢地眨眨眼,喉咙里挤出一个“嗯”来。来电人难得的情绪鲜明:“你看今天的晚间新闻了吗?第二次安全资格测试推迟到一月五日,所有白塔学生临时征集集合了!”
“我马上来。”她做梦似地即刻答道。
“做好准备,我在宿舍楼下等你。”
【我靠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的帮助发现了乌克巴尔。乌克巴尔是 ……,而镜子是个带着神异的媒介。能够使宇宙倍增和扩散。】
她竭力想要透过尘埃看清那边的东西——只在镜子面前想起了后面半句,那直接关于乌克巴尔的描述依旧是未竟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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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首席。”
阮星很少有轻松写意地等黎桐一起前往白塔的时候。
多意味着某些极其严峻的事件或者出席重大场合,没办法由“次席”处理。绝大多数时候首席是个相当清闲的位置,不需要肩负任何日常琐碎的事务,只负责在特定情况下为所有人抗住重压。
还有,一般都是黎桐安静地在门口等她。
在这段煎熬的必要闲暇里她会想些什么呢?时间在等待中无限地沦为一个无光的泥沼,直到黎桐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才逐渐恢复正常。
“晚上好。”黎桐熟稔地牵起阮星的手捏捏,率先对明显有点僵硬紧张的挚友套上一个简单的安抚:
【有我在呢,没事】
阮星肉眼可见地缓了一口气来,勾着黎桐的腰说我们快走吧。然后倒豆子似地开始向黎桐说可能派上用场的情报:
“今天下午的城市代表集中委员会常务会议结果出了,在两点的整点播报表明我们城邦不会派人驰援,但是会持续跟进最新消息,以及提供技术支持,这样的效率是最高的。”
“嗯。”
“三点的整点播报,乌尔城邦已经带队进发尼克丹山脉。”阮星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内部消息,今晚召集我们的,是白塔的切尔诺贝利研究院。”
“嗯。”
“你嗯个头啊。”阮星毫不留情地呼了一把黎桐的脑袋:“切尔诺贝利研究院欸,今年他们表示了要招收新研究员,现在有可能有新的保密项目了!”
“……对呀,我很好奇。这是个很好的机会。”黎桐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如果顺利的话,这项个人荣誉会加分很多。”阮星却毫不犹豫地肯定了这个想法,顺着她的话接下去:“畸变相关的项目与公民息息相关,这样你不仅会拥有比往届首席更高的政治起点,第一次安全资格测试的事情也不会再被提起,你的安全资格毋庸置疑。”
“小桐。”她站在黎桐身侧,强迫症一样为她抓了一下翻领上的褶皱,这样弧度看起来更自然:“无论如何,你现在已经是领袖了,你必须接受这一切,抓住这个机会。”
“我知道。我有必须要面对的东西。”黎桐不置可否,被阮星收拾了一下后她的体态和精神面貌都更加挺拔了一些,容光焕发。
“等事情结束后,我有点事情想要和你说。”
想说什么,突然想通了吗?阮星狐疑地瞥了一眼挚友的神情,不太确定。今天的黎桐虽然和这几年的表现有些不同,但反而更像以前的她了。
也或许是错觉。
那就期待一下吧。阮星简单说服了自己,没有纠结。
白塔的大礼堂里已经挤满了人,每人一套桌椅,像大型考试。阮星在推门时环视一圈,满意地看到有事没事找黎桐麻烦的几人都还安分,目光收束到黎桐肩胛的位置,和她一起迈了进去。
全场戛然缄口。刚才有些浮躁的喧闹通过在场接近三千只眼,铺出黎桐身前的道路。
“各位晚上好啊。”黎桐不徐不疾地安然笑道。
尾音落在人耳朵里天生带点风姿绰约的嘲弄。阮星往首席身后缩了缩,没人发现她偷偷弯了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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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挑了前排两个邻近位置坐下,远处才慢慢恢复了点波澜。那点窃窃私语很难突破重重人耳来到会场里绝对的中心,还不如电流底噪醒目,像是空气里藏着无数细小的蜉蝣,每一个时刻都在不断死去又生。
三百二十一秒后,一块巨大的投影布掀开空洞的大眼望着白塔的学生们。黑色的音响发出几声锐利的呛咳,啪,灯光也溘然长逝。
“这里是切尔诺贝利研究院的频道,打扰各位的第二次安全资格测试,对此我们深感抱歉。”
有些干的女声响起,听语气倒是毫无歉意。
“时间很宝贵,你们也不需要知道原因。现在,这里将是一场最高保密级别的实验,你们平等的将接触外部畸变的最前沿知识。从现在开始,到一月五日早上六点,你们随时可以选择退出。”
是真正的“毕业大考”吧。
长达一夜,一整天,和一早的封闭式集中,黎桐也颇为痛苦的闭上眼。这种保密项目多半是海量的计算,很磨人。
一屏密密麻麻的东西被打在幕布上,冰冷而炫目。
又是一声“啪”
桌椅震动,灯光乍亮,纸张呼啸,人群的心跳和呼吸又开始喧哗。阮星第一时间偏头,与黎桐隔着一条过道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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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
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消耗品。
黎桐很清楚这一点。同样的数据会拿给十个,百个人重复运算来确认正确,直到性能过载,被迫退出——当然,每个人都只能拿到孤立的一小部分,不排除某些天才,在短短时间内凑齐了所有拼图,通过经手的算式,推出唯一正解。
不过阮星是会帮她的。
陌生的换算单位,不明意义的公式和模型,是组成禁忌知识的冰山一角。很明显,切尔诺贝利研究院期待的是能在数据海里算出冰川体积的人。
实际上这一天多过的混乱又疯狂。体感时间和□□极限都完全失去了意义。因为在第一晚过去后,能撑下来的人都已经习惯尖锐的头痛心悸与算式共存。
一切在黎桐的眼白已经熬成了粉色,咬牙写完这个实验最后一份的公式,发现角落里的小缩写后豁然开朗。
“RT”
【畸变衡量单位】在洛枝的文件上她见过无数次。
……
“作为回报,在项目的末尾,你们能提前知道一点东西。”切尔诺贝利的代表在验收了她提交的文件后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将一个样式古旧的怀表递给她。
现在是一月五日凌晨五点四十六分,离封闭实验结束还有十四分钟。
所有人都清醒了,被通知有资格共享黎桐提前完成任务的嘉奖。一份新闻母带被播放,画面上的播音员还是个有点好笑的哑巴。
【公历201年一月五日,乌尔城邦于尼克丹山脉发现一处城市废墟。】
字节跳动,图像放出。
【这里曾有一个辉煌的文明,它处于一片环形山地之中,气候温暖湿润。】
3D模型旋转出现。
【据推断,这里的城邦覆灭已接近五十年,断续工作的黑匣子,仍记录着这个城邦最后的呻吟】
镜头切换,一群穿着黄色防护服的人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的盒子,喜悦地向镜头挥手,寂静的狂热扑面而来。
【探险队带回了它,我们得知了这个城邦曾经的名字】
…………
【应许之地名为:摩西】
够了。
她起身向会场外走去,阮星最先也踉跄着站起。路过这个黎明前死寂沉沉的会场,每个人都面容枯槁地像一棵死去的树,慢慢把黎桐骨缝里阴燃的愤怒压灭。
只要扭开电子阳光,一切就会充满生命吗?
礼堂已经开始欢呼,像渺远的枪响。
虚弱翻倍发作,全身酸疼几乎把她压倒在地上,最后爆发一样的情绪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阮星精准地扶住了她,于是黎桐倚在她怀里深深浅浅地喘气回血。
对了。
原来,【乌克巴尔是个虚拟的国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