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之森五郎会说出“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句话,算不上多么意外,不过这话落进了绀音的耳朵里,还是害得她很不争气地猛抖了一下,颤栗出嗡嗡的声响,仿佛她的骨头也在跟着一起共鸣。
“呃……”
她摸了摸自己硬邦邦的脑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要说没见过的话,那就真是大错特错了。
抛开惨烈断裂且被称作拙作的现状不说,她可是铁之森花了整一个月时间用心打磨才锻造出来的日轮刀。在义勇当上水柱的时候,她还特地被送回了刀匠村,由铁之森本人感动到一边笑一边掉眼泪地刻上“恶鬼灭杀”这几个字呢。不管怎么说,她都和铁之森朝夕相处了好久,敷衍的谎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但要说见过,那也不妥帖。
她刚变成人后没多久就从刀匠村溜走了,乘着谁都不注意的当口一下子行了好远,压根就没在铁之森或是村里其他人的面前出现过。所以他不该知道这副模样的自己究竟是谁,也肯定不会把她和自己的刀联系起来的。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脑子里满是乱糟糟一片,绀音好像第一次体会到了人们总说的“头疼”的感觉——不得不承认,这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感。
连半句说辞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她忽然感到肩膀一沉,原来是义勇的手搭在了肩头。
“铁之森先生,这是我的……你的日轮刀。就是在最终决战中断裂后送到你处帮忙修理,结果却不见了的那把。它变成人了。”
完全没有顾虑或是更多的思索,他居然直接把事情全说出来了。
“所以刀并不是不见了,而是在我这里。现在我带她来见你了。”
绀音,浑身僵硬。
硬到好像又要变成刀了。
但她的内心正在尖叫。
怎么一下子就把话全说完了呀,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嗡嗡的声响明显变得更加响亮,现在她的牙齿也开始相互打架了。和义勇一样,她好像没有意识到他刚才的那番说辞表达出来的意思更像是“义勇带走了变成人的日轮刀”而不是“变成了人的日轮刀自己来到了义勇身边”。
不过无妨,因为铁之森自己也没意识到这点小小的不对劲。
事实上,刀匠已经彻底呆住了,微微仰起的火男面具看起来也比平时还要更加板正,大而浑圆的眼珠子却像是要从面具里调出来了。他依旧佝偻着肩膀,驼背的模样让他显得更小了一圈,好不容易从吹火嘴里漏出一点声响,也是难以置信般的“唔”,短促地才刚刚触碰到绀音的耳朵就消失无踪了。
说不定他接下来就要发出嫌弃的声音了,或者是吓到直接逃走。绀音想。
毕竟,在来时的路上,同行的刀匠也说日轮刀变成人这件事很怪。
既然一个刀匠会这么想,那么眼前的这位刀匠铁之森五郎也一定会冒出类似的念头吧。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因此冒出太多失落的心情——她的心似乎没有变得更重,也没有在悄然之间下沉好多,只是脊背格外僵硬,让她挪动不了半步。
很突兀的,打破了这种别扭桎梏感的,是落在肩头的猛地一拍。还以为是义勇又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了,可低头一看,其实是铁之森的双手带来的一点小小重量。
他果然比之前矮了不少,绀音想。
不过也可能是从前的自己只是小小的刀,而现在变高了不少,比铁之森都要高出好多了,所以他要很费劲地伸直了手臂,才能碰到她的肩膀,粗糙手掌里蓄满了从锻刀炉重带来的热意,隔着一层布料都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
这双炽热又粗重的手拍着她的肩膀,而后一路向下,把两条手臂上上下下探了个遍,像是要隔着衣服和肌肉把她的骨架全给摸索出来似的。
紧接着,他又绕到了绀音的身后,片刻后再踱着步重新来到她面前,估计是打算用足迹在绕着她画出无数个圈。
摸也摸过了,看也看遍了。最后,不忘再拍一拍她的头,厚实的刀匠手掌和坚硬的日轮刀脑袋碰撞出的砰砰两声回荡在庭院里,真是响亮。
怎么没被“日轮刀变成了人”这个事实吓得逃走,反而还要这样折腾自己呀?绀音一点都想不明白。
在她的满腹怨念脱口而出之前,铁之森居然笑起来了。
这绝对不是什么惊恐到了极点后才勉强挤出的笑声,好像也不存在太多嫌弃的意味。非要说的话,他的笑声很纯粹,纯粹得就像是他只是因为想笑所以才笑出声的。
“啊呀,这还真是我打的日轮刀!”
铁之森的火男面具越扬越高。
“手感完全一样!”
手……手感?
这词用得也太奇怪了。
绀音满脑袋都是困惑,义勇估计也想不明白。
他其实都没有很认真地在听铁之森说什么,只是垂眸看了看绀音。在她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之前,他就已经收回了视线,只盯着脚下被铁之森踩出的一圈又一圈足迹。
不知不觉,足迹又添上了两圈——因为铁之森又按捺不住地绕着绀音打量了两个来回。而这一次观察得出的结论,则是心满意足的一声长长叹息。
“果然是我锻造出来的日轮刀啊,怎么看都很锋利!”写信时自谦到了极点的他,这时候倒是毫不吝啬于自夸了,“我明白了,说不定这就是日之山神的恩泽!”
“什么什么什么神?”
大概是因为现在耳朵有点烫,把落进来的话语全都烧得融化了,铁之森刚才说的那个陌生词汇,她是半点都没有听懂。
正巧,这句笨蛋似的反问也没有被喜出望外的刀匠听到。又忍不住原地转了好几圈,他才好像找回了一点理智,拉着绀音的手直往外走——咦,这样的行动真是找回理智的表现吗?
铁之森拉着她来到正在修刀的邻居家,指着她说:“阿文,快看,这是我打的刀。”
然后拖着她拦下来路上喝的醉醺醺的年轻刀匠:“快醒醒,我锻造的刀变成人了!对对对,是真的,你没听错!”
千万不能忘记带她到村长家也露一露脸:“村长大人!啊,你已经听说了是不是?哎呀哎呀,我们的刀居然能够变成人,果真是日之山神的恩赐呀!”
就算是遇到了一看面具就能感觉出没什么耐心的刀匠,铁之森还是会继续重复这句:“我锻造的刀变成人了!真巧啊萤,我这把刀的剑士和你负责锻刀的剑士是师出同门呢,保不齐你的刀也要变成人啦!”
我给那小子打的日轮刀都断了好几把了,要是真变成了人,估计即不想看到我也不想看到那小子——看起来没什么耐心的刀匠先生给出的就是这么一句怨念满满的回应。
暂且抛开这句回应不说,其他刀匠都兴奋得很,每个人都和铁之森一样,会无比惊态地拍一拍她肩膀或是手臂,也会盯着她看上好一会儿,像是要钻研出她变成人的奥秘,还不忘拍拍她的脑袋,响亮的砰砰声在短暂的午后传遍了整个刀匠村,绀音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被过分激动的刀匠们拍断了。
幸好幸好,她的脑袋还算结实,一时半会是掉不下来的。至于仍旧沉浸在这份喜悦中的刀匠们,他们干脆任由自己的兴奋继续放纵,全都聚在了村长家一起喝酒庆祝,本就很宽敞的屋子里更显得热闹了。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义勇才姗姗来迟。
是的没错,在绀音被铁之森带着与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见面的忙碌期间,义勇依旧待在刀匠家的院子里。当她的脑袋被拍得砰砰响时,他说不定正惬意地享受着午后暖风呢——这部分纯属是绀音的想象。
无论是否真的有在享受午后时光,他整一个下午的缺席是毋庸置疑的了。本来绀音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偷偷腹诽了一会儿而已),可一见到他在身旁落座,怨念也好恼怒也罢,居然一股脑全都冒出来了。
换句话说,她生气了。
一把刀生气了会是什么样子,实在有点不好说。但绀音的怒气向来是一眼可见的。她静悄悄地会鼓起脸,把眼睛眯得狭长,连夸张地收拢起来的肢体动作都透露着与平素相反的不对劲。
当义勇意识到上述几点异常时,她已经忍不住开口了:“你下午的时候怎么突然不见了呀!”
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义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迟疑了片刻,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你和铁之森先生走得太快了,一下子就不见了。”
准确的说,应该是他那时候短暂地发呆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只剩下自己和宽三郎还立在原地。
“本想着你们会很快回来的,但是等了一下午也没见到你们。”
再然后嘛,就听到村长说要举办宴会,邀请他也一同参加。
然后他就在这里了。
这解释倒是合情合理,也的确是事实没错,毕竟立在桌边的鎹鸦宽三郎都在点头不止,晃得它自己都脑袋晕乎乎的了,险些落到榻榻米上。
既然如此,那么多余的恼怒也该收一收了。不过绀音还是得用力地哼一声,而且还故意靠到义勇身边,把这热乎乎的吐息喷在了他的耳朵上,看着他下意识地抖了抖,这才放肆地笑起来。
“我可是一直都在你身边的,可没有哪回抛下过你吧?”说着这话的她好不得意,“所以你也不能抛下我才对啊,尤其是今天这么要紧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我们可是最重要的——”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卡住了。
最重要的什么呢?
绀音的词汇量还不够多,不知道该怎么诉说才好,硬邦邦的脑袋里能想到的几个词,譬如像是主仆、同伙、猎鬼小能手之类的,也全都不合适。断在中途的尾音含含糊糊地支吾了一会儿,最后就这么被她糊弄过去了。
“——那什么嘛,对吧,对吧!反正你不能再偷摸摸丢下我了!”
她想表达的意思,义勇估计真的听明白了。在吃完一大块白萝卜之后,他是笑着点头的。
“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
绀音心满意足。
那么,就开开心心地和刀匠村的大家一起享受这场很热闹的晚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