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外语有本能的抗拒与恐慌。
是指:让人直面外语、并试图听懂的时候。
即便专业的语言学生也不能幸免。有一次,双鸦参加一场西语演讲比赛。他前面有位研究生选手,口才如妙语连珠,押韵、双关都不带喘气儿。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冠军选手。冠军谈笑风生走进候场厅里,抽取题目,然后有十分钟时间准备。
不过这次比赛,题目不是写在纸上。而是换了个形式,通过音频播放出来。
音频都是母语者的谈话记录。(母语者,即把某种语言当成母语的人。这里指西班牙语国家的人。)
第一个单词放出来,不像人说的话,只有一个模糊的“哦咿哟~”。冠军一哆嗦,一秒种就晃神过去了。而这一秒内又说了四个单词。因为西班牙语速很快,出了名的机关枪扫射突突突一路爆破。随后的词句如泥石流倾泻,稀里哗啦在人心上摧枯拉朽。冠军受惊。冠军回神。冠军终于找回状态仔细倾听。但人家音频已经播完了。
录音可以听两遍。但第二遍,冠军心里枪眼儿密布早就受了重创。他撑着残肢病体继续听,迎头却又是一通“哦咿哟~塞拉卟噜·啊嘎嘀嘀·五百万块钱·西嘟啊酥~”,狂风席卷,过眼云烟,除了那“五百万块钱”,啥也没留下来。(注)
十分钟准备,冠军就只鼓捣出一句:大家好,各位评委、观众下午好,大家非常好,现在请允许我开始演讲,我要演讲了,啊,我的演讲,这五百万块钱——。
然后冠军几乎爬去了讲台上。
当然他也没得到冠军。
下一位选手,叶双鸦,深吸一口气进入等候室。他心里万籁俱寂,只有一句话:
“听懂就好。只要听明白题目就行——”
而现在,圆桌会议的讲台上,双鸦也体会到听不懂话、张口结舌的狼狈与惊惶。
他逃出了会议厅去。
逃入校园的幽径,逃到了校门口。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抬头看一眼他,以为是哪个冒失孩子,弄丢了东西跑出来追回。
门边恰好有几个学生在自拍。原来他们拿了奖,主持人大赛,林云外国语连续两年团体第一名。
“哎呀,也不要太激动了。林外的水平,这只是正常发挥嘛。”
几人看上去很小,顶多只是二、三年级。
双鸦微微低头。
旁边触手拥过来:
“啊呀啊呀,双鸦双鸦不要难过!
“双鸦双鸦快哭了,眼泪喷发爆成一滩触手哟哟哟~”
双鸦没什么表情:
“让开。”
他才没有一滴眼泪。伸出手,淡淡把触手们驱开。
双鸦拿出手机,看见上面一条接一条、层层叠叠的许多来电和信息通知。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走完一程、又要去下一程,他平静地将电话回拨过去:
“喂,徐老师。我是叶双鸦。抱歉没接到您的电话。
“请问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现在有空。”
“喂喂?小叶同学吗?小叶同学?”
徐老师的声音急冲冲传来。背景有车流的呼啸声。
“有空啦?你现在学校?”
“嗯,是的。我在。”
双鸦顺从地说。或者这语气是一种低迷。
“哦,你在啊哈哈。你早点怎么不接电话,行吧,我们现在返回去找你。”
“嗯……抱歉。”
看样子,对方驱车在学校附近。
他们很快到了。
车上有徐老师,一旁的司机,以及后座的两个人影。
他先前和双鸦起过争执。此时开门下来,也像是带着一股戾气。
不过徐老师神情还算平和。朝双鸦挥挥手说:
“小叶同学,你是西语四年级的,口语还不错吧?
“能用西语说段话?”
双鸦顿了顿:
“好……”
他当然能说。甚至双鸦口语很好。但他想起方才的主持经历,那么惨淡,心里不禁消沉下去:
——能说得顺畅吗……
司机在路边停了车,也走来双鸦身边,手里拿着相机四处取景。徐老师解释:
“哦,我们想宣传一下这几天的读书会。你不是也参加了吗,能说几句感想,向更多人介绍介绍?
“我们会剪辑配乐。放到网站和公众号里,你说得好一点啊!”
双鸦咬起嘴唇:“……”
平常时候,他是不太愿意上镜的人,但此时此刻,似乎觉得自己没资格反驳,双鸦表现出一种类似失败者的逆来顺受。
“嗯,好的。”
他问:“要讲什么?”
“就是你印象深刻的环节。比如外宾讲话是不是很精彩,还有我们引进的外文书,内容那么好,你是不是迫不及待想阅读。”徐老师提示着,看向校门口一处花坛:
“诶,这个背景不错。花坛上还有你们学校的标志,就在这儿拍吧。
“小叶同学,你把衣服也整理整理,袖子怎么还翻起来了?”
双鸦:“啊……好的。”
在会议厅的时候,他被李紫玉抓着手腕。大概把袖口扯开了。
胳膊有轻微灼热。双鸦慢慢地、晃神似的系上扣子,觉得李紫玉的触碰,带有一种棱角,激起他心里微微的痛感。
“想好了没?来说吧。”
徐老师在一旁催促。双鸦点了点头,呆然走进摄像头的画面里。
他张开嘴:
“【大家好,我有幸参加了昨天佩佩·戈麦斯的读书会。聆听了学者桑切斯的演讲,以及王先生精巧的翻译。我收获匪浅,尤其印象深刻的是——】”
“等等、停!”徐老师打断:“怎么就开始了,镜头还没聚焦呢。
“行了。你再来。”
双鸦又开口:
“【大家好,我参加了佩佩·戈麦斯的读书会。聆听了学者桑切斯的演讲,以及王先生精巧的翻译——】”
“停!再停!”徐老师又气又好笑:
“你提王先生干嘛,他就是个翻译,和座谈会有什么关系!”
“他就是个翻译”?
双鸦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你的座谈会上,他瞒天过海,篡改了多少内容吗?
双鸦想起刚见面时,徐老师对王先生恭敬、吹捧的模样。
“再来一遍。还有你的表情稍微好一点,笑一笑啊。”
双鸦重复:
“【大家好,我参加了佩佩·戈麦斯读书会。听了学者桑切斯的演讲,很有收获——】”
当然又被喊停了。
因为他实在笑不出来。
一副冷冰冰的脸色,在屏幕上惨淡如纸,没半点生气。
“你这么拒人于千里,要给谁看啊?!”
徐老师哭笑不得:
“长得好也不能冷着个脸吧,咱们是宣传,要给人正面的印象、正面啊!”
花坛旁渐渐聚集起看客。都被徐老师的话逗笑起来,或者切切私语:
“哦,冰山美男,又是耍酷的那种类型??”
双鸦茫然地瞥过他们。在路人里,看到两张认识的面孔。
一个是他的老师。
双鸦的外教,就是先前向他发消息、想邀请去座谈会却不成的那位外国人。
他默默在人群中看着双鸦,眼里似有期待,深绿色的瞳仁沉沉的。
双鸦的语声开始打结:
“大、大家好,我参加了佩佩·戈、戈麦斯的读书会。还听了学者桑切斯演讲……”
(演讲:discurso。双鸦:“discu-cu-rrr-so”,咕咕噜噜噜。)
旁人都笑了。外教朝双鸦轻轻挥手,意味不明,离开了。
徐老师也收拾起摄像机:
“别了别了,你这整的不行。我们走吧,娜塔莉亚和胡里奥还在车里,没人看着别出事。
“还是谢谢你小叶同学。本来想让你帮忙的,算了。”
双鸦一愣:
“不是,我可以说得好些……我刚才走神了……”
他听到娜塔莉亚的名字,顿时想拉住徐老师:
“我可以参与的,我努力……”
他还要去读书会,帮娜塔莉亚招募书友呢。
可徐老师快步走开:
“算啦。说实话小叶同学,你这两天的表现,你自己说过得去吗?
“昨天的报酬也给了,咱就算两清——”
双鸦猛地一步挡住他:
“不。”
也许是对娜塔莉亚的愧疚,又或者,是出于心里的不甘,想证明自己的渴盼,双鸦又像昨天那样,强硬地不放徐老师走。
“你这人、怎么又耍赖?!想挣钱就要有真本事啊!”
徐老师皱起眉。而与此同时,有人抓住双鸦的手臂,拉着他向后退去:
“放开他。”
双鸦怔住。
就这一分神,徐老师转身,像躲开疯人那样走远了。
花坛边,半晌的寂静。
双鸦轻声说:
“我就知道是你。”
——“放开他”。
这句喝令,何等熟悉。
不容辩驳,冷酷没有情绪。
从刚才起,李紫玉就一直在人群里看了。
被他抓住的地方一下烧灼起来:
“我就知道,昨天读书会,也是你把我拉住的。”
把我从徐老师旁边扯开,看见我求他,看我受到指责。
双鸦猛一下转过来,恨恨地低声说:
“你非要看我狼狈的样子吗?
“我这么落魄——这是我的落魄,你为什么要看?”
为什么,偏偏是你?!
双鸦蓦地向远处跑开去。
他跑进花坛旁的小径。
小径背后是校内停车场,双鸦冲进去,躲在茂密的花树间。
李紫玉也跟过来。双鸦怨念地回头看一眼,而就在这时,他瞥见一个人影走来,背后靠近李紫玉:
“李总监,怎么在这儿。”
那人低声叫住他:
“刚才会议厅找不着您,我到停车场来等着,您果然在啊。”
他提着很大的两只礼盒。
静悄悄的停车场里,那人把礼盒送到李紫玉手上:
“李总监,这次会议,真的太感谢您了。”
他甚至露出一点卑微:
“竞争这么激烈,谢谢您的团队帮我大忙。一点心意,请一定收下。”
他断然没料到附近有别人。双鸦藏在树丛后,睁大眼睛不做声。
那是学校的科研办主任,胡老师。
一同参加圆桌会议的学校领导。
李紫玉看着胡老师,静默片刻,忽然悠悠地笑了笑。
那是他迷人、随意、又十分英气的笑容。
李紫玉挑着嘴角:
“嗯,谢谢胡主任。”
注:这段乱码音频,雪圈写了一段西语原文,根据发音折腾成了中文拟声词:
En el Orinoco se celebró un ritual indígeno a que se dedicaron cinco millones de dólares, situación que causó gran polémica sobre el malgasto de recursos.......
在奥里诺科河上,人们举办了一场印第安人传统仪式,花费五百万美元。这一事件引起群众的广泛争议:举行类似仪式是否造成资源浪费……
演讲的内容就是根据这一争议展开。(雪圈编的题目。)
冠军选手听到的“哦咿哟~”就是奥利诺科河,el Orinoco,作为一个奇形怪状的地名,如果不熟悉,一开头就听到的确让人懵逼。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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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装作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