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殿,高阳轻抚着皇二子萧璨的脸,电光火石一刹那,一粒细小的药丸从她广袖滑入萧璨喉咙。顷刻间,萧璨面色青紫,昏死过去!
“长公主!”陆锦仪失声道,“你给璨儿吃了什么!”
高阳似笑非笑看向她:“牵机毒。”
陆锦仪瞬间崩溃,她一把推开高阳,然而萧璨怎么唤都已唤不醒。
“一盏茶之内,告诉我王若芙是不是被你家里人带走了,否则萧璨毒入肺腑口鼻溢血,华佗再世也难救!”高阳语声一变,狠戾道。
陆锦仪不可置信看着她:“璨儿是你的亲侄儿!”
“那又如何?”高阳嗤笑,“我萧令佳六亲缘淡,一个侄子而已,你真当我像你一样把他当个宝贝?”
陆锦仪瘫坐在地上,紧贴着璨儿渐渐凉下去的脸颊,咬着牙道:“王若芙……在陆府绣楼内。”
“领儿!”高阳道,“听见没有!”
一道珠帘之外,单薄高瘦的身影迅速离去。
陆锦仪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失神一笑,“不过,你们现在去,恐怕也来不及了。”
千秋殿上,陆舜目眦欲裂,抬手指着陆锦仪,“你在说什么!王若芙失踪,与我何干!”
陆锦仪握紧了拳,此次若做出抉择,往后便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枉她数年游走于家族与圣上之间,处处为自己留退路,一头将父亲的罪证交给萧颂,一头又不曾与王若兰断了联系,始终妄想两边都有自己的位置。
可……平衡终究是会被打破的。
她想着璨儿,那么小的孩子,若她今日不坚决,这一生就要与璨儿永别。
那是她游走黑白、身不由己的人生里,惟一的全心全意。
她总想着,若圣上赢了陆府,璨儿便是安安稳稳的凤子皇孙;若陆府赢了圣上,那璨儿就是毫无异议的江山之主。
只不曾想过,经年谋算,毁于一时不慎。
她早该想到!高阳与她素无来往,却与林世镜和王若芙往来密切,怎么会平白无故来披香殿呢!
陆锦仪紧闭了眼,俯身叩首:“圣上!吾父今日欲与陆府绣楼内刺杀兰台王姑娘,千真万确,臣妾不敢蒙骗圣上!”
萧颂脸色已然阴云密布。
他起身,语声如冬风凛冽,“兰台王若芙,虽无实封,其功勋却不下阁部重臣。陆卿,你擅动重臣,该当何罪?”
陆舜还未回答。楼凌已忍不住:“现在情况如何了!人救出来了吗!”
“哎算了!”楼凌大步往殿外走,对守在外面的小华说,“取本将军剑来,随我杀进陆府!”
楼凌走后,萧令佩冷冷看向僵立殿上的陆舜,“本宫倒是很想知道,先擅动陈郡谢氏兵器私库伏杀林栖池,再公然刺杀兰台王若芙的陆大人,今时今日为何还能一身朱紫,惶惶然立于大殿之上!”
此言一出,满殿鸦雀无声。
群臣面面相觑,谁都知道萧令佩口中最要紧的四个字,是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的兵器私库。
群臣不知,那便是圣上与安国长公主将此事压了下来,预备待查清才发作。然而今日,陆贵嫔推波助澜,安国长公主便借势将最后一层遮羞布掀了开来,提前清算。
难怪!难怪安国长公主与圣上都坚持让楼大人驰援凤阴!
此贼狼子野心之辈,如何能将八百里凤阴交到他手上!
马侍郎刚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提了多蠢的办法,此刻不禁擦擦冷汗,还好,还好项上人头尚在。
萧颂沉声道:“安国,此案交由你审理。”
萧令佩高扬起头,“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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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览一刀劈开绣楼大门时,王若兰与谢悯已然借密道潜逃。
王若芙手足被麻绳缚住的地方都磨出了血,颈间亦有一道浅浅的伤口——这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她不停流血的右手。
她没了力气,半抬起眼,虚弱道:“章将军……”
章览一时不敢动她,想起这双手曾为乌程县流离失所的百姓讨回万万两白银、为南广困于毒窟的百姓撕开一线生路、为保宁府无辜离世的军妓谋得一个公道,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悲愤,哽咽道:“王……王姑娘……小林大人就在外面……”
王若芙一笑,闭上眼睛,“好……”
“叫太医!”章览失声道,“立刻为王姑娘接续筋脉!”
林世镜在旁人指引下走入绣楼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章览这一句失声的高喊。
他整个人狠狠颤了一下,几乎要摔下台阶。
“林世镜……”
王若芙似能察觉他靠近,伸出左手,要他。
他摸索了一阵,紧紧攥住,随后又怕攥疼了她,下意识松开力道。
章览在一旁恨恨道:“大人!陆家那几人将……将姑娘右手筋脉挑断了!”
轰——
林世镜心脉仿佛随着这句话断了。
他缓了许久才咬紧牙关道:“人现在在哪儿?”
章览道:“从秘道逃了,不过就这一时半会儿逃不到哪儿去,咱们已派人去追了。”
林世镜脸色一瞬间变得很沉,他纵然为将,但并非陆舜与楼凌那般的杀将,向来是善待俘虏,堪称慈悲为怀。
此刻,章览看着他,却莫名能感觉到他身上汹涌的杀意。
“抓到人以后,”林世镜徐徐道,“送去齐再思那儿的暗牢里。”
他轻轻抱着王若芙,右手触到地面,满地黏腻的血迹。
林世镜低下头,语声颤抖着,珍而重之地安慰她:“太医就来了,会好的……”
王若芙疼得气若游丝,“我写不了了怎么办?”
林世镜心尖猛地剧痛。
而王若芙却轻轻笑了,“我知道你看不见了时,也是这般心痛。”
她勉力坚持着不睡过去,“当将军的不能挽弓搭箭,御用刀笔不能执笔撰文。”
“可是啊……”王若芙左手抚上他的脸,“我相信我还能写,所以,我也相信,你会好的……”
王若兰挑断她的手筋,但她眼还能看、耳还能听、口还能言、足下仍能丈量土地,四海仍是四海,天下仍是天下,万民仍是万民。王若芙此生的价值,不在一双手上。
她不靠手来握笔,她只靠这颗未凉的心。
如同陆舜伤了林世镜的眼睛,却动摇不得他的心、他的道。
天下之大,坚守己道难道只有一种办法?
千难万险都渡过来了,如今最大的秘密已经揭开,一切都在明路上,再也不必因“未知”惴惴不安。
还有什么好怕?
因而,王若芙坚信——
我们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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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后,天光初晓。
三名太医不眠不休熬了三个时辰,才算勉强保住王若芙的右手,但往后若要长时间写字,或是恢复从前的字迹,恐怕是不成了。
林世镜陪在王若芙榻边,紧握着她的左手。
太医怕她疼得受不了,给她用了安神药,眼下人已睡过去。
不出片刻,章览在卧房外等他。林世镜让他多等了一会儿,等到高阳来了,才松开王若芙的手。
高阳见王若芙那模样,先是一声长叹,“她这辈子算是把苦都吃尽了。”
才回神都多久?先是起了好几日的高热,再是杖刑,如今右手又废了。人人看她四案头功、御用刀笔的锦绣名声,谁又晓得她这几年九死一生的苦呢?
这双手,书法堪比百代名家,绘画也是当世翘楚。
最重要的是,除了这双手,再没人弹得好《幽兰》。
林世镜走之前,高阳咬牙切齿道:“别放过她们……”
“我知道。”林世镜目光逐渐幽深,“她们,万死不足惜。”
刑部暗牢建在地下,一般惟有敌国探子或是妄图刺杀皇族的死士才会在此处审,除去萧颂与秋官外,知道的人也不多。
地道阴冷潮湿,林世镜手持风灯走下去。齐策对他道:“人就绑在第一间囚室里。我先替你问过了,一个是你二姨姐,另一个是早年陈郡谢氏宗主遗孤,谢氏四散零落后,被谢太夫人接到陆府养着,叫谢悯。”
林世镜刚要开口,齐策便止住他话头:“哎!不言谢啊!我齐再思虽算不上仁德良善,但也看不得王姑娘此等真心为民谋利的好人受欺负,何况……何况伤的还是她的手。”
是啊,人人都可惜,伤的是王若芙的手。
但偏偏,王若兰最最嫉恨之处,就是王若芙的这双手。
林世镜走进囚房,轻声道:“挑了谢悯手足筋脉。”
谢悯手脚都被绑在木架上,拼了命想挣扎,“不要……不要!是王若兰指使我的!”
一团白布塞进嘴里,谢悯只剩下撕裂的“呜呜”声。
王若兰听着她惊天动地的痛呼,伴着刀刃刺入皮肉、血水一滴滴掉落的声音,不禁浑身瑟缩。
她惊恐无状,垂死挣扎道:“妹……妹夫……”
林世镜半抬眼,“姨姐。”
王若兰此刻,才看见他无神的双眼,分明是霁月清风的皮囊,人人称颂的慈悲之臣,此刻,晦暗阴沉的囚室里,王若兰却莫名觉得林世镜狠厉如修罗厉鬼。
他接过带血的刀,慢慢走向王若兰。
谢悯已经痛昏过去。
“把谢悯泼醒。”刀刃贴上王若兰手背,林世镜轻声吩咐,“照对付细作的惯例上刑,记得留个活口,安国公主还要审她。”
王若兰倏地瞪大眼睛!
林世镜手上那柄刀,猝然刺穿了她手背,直直刺入掌心。而后刀刃在她手背转过一圈,几乎要搅碎所有筋脉骨头。
“我总以为,姨姐只是不喜若芙。”林世镜轻笑,“却不曾想过,你对她动用极刑,眼也不眨。”
王若兰痛得高声叫:“不!我……我想拖……拖延时间……我不想要她的命!”
“但她手废了不是也如你所愿吗?”
王若兰忽地失声。
是了,是的。
她就是嫉妒王若芙那双手,她不想她死,却想她废了。
“抱歉,姨姐。”林世镜退后半步,“对王若芙的事,我记仇不记恩。”
他以白绢擦拭被血染脏的手,“写下这些年你知道的所有。若不写,谢悯是你的下场。”
“还有,”林世镜轻声道,“李霜、王岑、王若蕴的下落。”
离开囚室后,齐策问林世镜:“王若兰招供之后,你预备怎么对她?”
“一刀了事。”林世镜道,“送她个痛快吧。”
“圣上那儿怎么交代?”齐策问。
林世镜垂下眼帘,“她落在圣上手里,只怕是更不好过。”
他尚能记得她从谢悯手里留下王若芙一条命,可萧颂未必领这份情。
王若兰在他手下求生不得,到了萧颂那儿,多半就是日夜求死不能后,再求生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