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楼凌出征前,萧颂雷厉风行为陆府定罪,陆锦仪这些年供给他的,陆舜与各地守将的来往书信,以及谋杀林世镜王若芙、私藏兵器库,数罪齐发。
三法司挑灯夜审,最终定下陆舜与谢太夫人绞刑、其余人流放交州。
其中最大的一桩隐秘,是陆舜并非陆舜。
齐策喝了口水压压惊,“天哪,你是不知道!陆舜本名谢援,是谢氏宗主遗孤,谢悯的叔叔!”
“那原来的陆舜呢?”林世镜问道。
“死了!被谢太夫人捂死的!”齐策口若悬河,“老天,这女的可太狠了。为了自己娘家,捂死了亲生儿子,让谢氏宗子代替亲子活了下去。”
王若芙倚在美人榻上,闻言,浑身一僵。
齐策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只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谢援和谢太夫人这么多年的谋划,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谢氏卷土重来。在江北伏杀栖池不成,事情险些败露,所以就立刻搬出了围杀庄国夫人的案子来,其实这些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拖延到,乌丸来犯。”王若芙轻声道,“去神光军中替补阿凌的廉鸣,是他的人。”
齐策正色,“是。”
“但他们的打算,是要再立一大功,还是将八百里凤阴拱手相让?”林世镜问道。
“谢援是想两头讨好,明面跟乌丸私下通信,说事成之后,八百里凤阴归乌丸所有。”齐策道,“然后他临阵反水,杀尽乌丸立个大功,博取神光军的信任。到时朝上再无人堪与他比功勋。他手握神光军与威武四卫,逼宫亦不在话下。”
“可惜,”王若芙垂下眼帘,“阿凌不放心将神光军交到任何人手里。”
楼凌的责任心、谢援过早露出的马脚,使得这一招再不能成行。
上一世位极人臣的上将军陆舜,这一世最终折戟。
而卷起这一阵风的,是当年的王若芙。
一切,终究改变了。
齐策没待多久,安国长公主传话来,说命他为今夜的监刑官。
他忙灌了一大口茶,“我走了啊,八成今晚又是不眠夜。明早楼大将军出征,我要是没起来床,林栖池你帮我敬她一杯酒!”
正月末日,子时已过。绞刑台下两条性命气绝。
早在圣上亲临刑部大狱时,谢援与谢太夫人便被喂了哑药。因此,什么“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类大逆不道的话,都止于刑部那间幽暗的牢房里。
圣上密令已下,追查国境线内所有陈郡谢氏余孽,若遇之,杀无赦。
今夜的监刑官是齐策。
他瞥见谢太夫人的尸身,掌心里死死攥着一枚玉佩。
是陈郡谢氏的家族印信。
“齐大人,尸首可是要扔到乱葬岗?”
齐策回过神,摇摇头,“烧了吧。若有机会,找人把骨灰送回陈郡。”
他回到两仪阁的值房,却见一点烛火幽微,灯下已有一人在等他。
是卸了钗环、只一件雪青长裙的安国长公主。
齐策微讶道:“公主夤夜到访,所为何事?”
萧令佩平声问:“你今日去了林栖池府上?”
“是。”齐策如实答。
“那,王若芙伤势如何?”
齐策一猜她就是为这个而来,垂眸答:“勉强还能提起笔。”
萧令佩神色似乎晃了一下,灯下,她的目光有些落寞:“确实可惜了。”
一室沉寂。但萧令佩始终不打算起身离开。
值房狭窄,齐策几乎能闻到她衣上清淡的兰香。
他余光瞥见,萧令佩眼眶已盈盈。齐策微怔,“公主……”
然而,仿佛那只是他一刹的错觉,萧令佩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波澜不惊道:“曾经明光殿上一同求学,我与王若芙、王若兰,都是不错的朋友。王若兰出嫁得早,她嫁人那一日,我还到过恒府、送过礼物。后来,我就与她联系不多了。”
事到如今,她与王若芙、她与楼凌、王若芙与王若兰,各有各的仇怨与无可奈何。
那一年的延庆公主,不曾想过这么多朋友都会与她一一分道扬镳。
也不曾想过,她一步一步,下了灾区、上了庙堂,成为如今权柄煊赫的安国长公主,一人之下而已。
齐策仍是垂眸,姿态始终是朝她俯首,如此恭谨。
“公主早些安置吧,明早还要送楼将军出征。”
萧令佩顿了一下,却说:“我不去。”
齐策却不明白,“为何?”
萧令佩不说话了。她起身离开,“今夜多有叨扰,本宫先行一步。”
徒留齐策在原地琢磨。
楼凌心结,是上将军姜穗心灰意冷,弃剑赴死;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太平本由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是啊。齐策忽而想明白,萧令佩也是那个“君”。
且当年,高祖皇帝与上将军的君臣之义,难道就比安国长公主与楼大将军的金兰之契轻吗?
楼凌怕的不是萧颂要她死。
她怕未来那一封赐给她的密令中,有萧令佩的手笔。
而萧令佩亦知。或者说,萧令佩也无法确定,未来的自己,会不会是另一个下令围杀上将军的萧姓皇族。
齐策思虑至此,忽而心口一沉。
他忙追出去,萧令佩还没走远。
“公主!”
萧令佩疑惑回身。
齐策缓缓走近,递一把伞给她,笑道:“臣父母早亡,幼时借住伯父家中,常被伯父与几位堂兄苛待。偶有一天,雪似今夜,我只穿着单衣给堂兄当打弹弓的靶子。”
颤抖着、瑟缩着,一个瘦到畸形的小孩头顶一个苹果,脸上是被锋利的石子儿划出来的血痕。
堂兄嬉笑说他,爹娘都死了的小可怜,就会吸家里血长大。
齐策憋着一口气,憋红了眼睛。
就在堂兄捡了一块边缘极为锋利的石子儿挂在弹弓上时,一个衣裙干净漂亮的女孩一拳把堂兄撂倒。
“嘴巴不干不净的小缺德精,这颗石子儿这么尖,你打算戳瞎他眼睛啊?心眼儿怎么这么坏呢!我回去要向父皇状告你们!”
一向放任堂兄欺负他的伯父此刻也变了脸,一巴掌扇在堂兄脸上,“好啊你!我不在你就这么欺负弟弟!”
齐策没理所有人,默默回了房间。
后来他才听说,那个女孩子是宫里的延庆公主,来家里找堂姐玩的。
延庆公主后来还托堂姐送了一件披风给他。因这一件披风,齐策在伯父家里的日子显而易见好过起来。
于是,他有了与堂兄一起进学的机会,日日念书,一直熬到拜曾经的御史中丞为师,熬到他与林世镜同年登科,是为当年榜眼。
若问齐策此生的恩人,一是老御史,二,是当年仗义执言的小公主。
眼下,已经长成安国长公主的萧令佩有些迷茫,“我不记得了。”
“臣记得就够了。”齐策为她撑开伞,“是以,公主入朝,臣总是安心。”
在萧颂的铁腕手段之下,至少有一个萧令佩,能在马侍郎偶尔偷懒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在王若芙呈上《保宁府军妓之死》,直陈崇武军改疏漏时,顶住压力回复批文;能在明知萧颂要杀太原王氏时,准许萧领保下王若蔷。
所以啊,公主不会的。
至今都没有杀林世镜的公主,不会走到高祖皇帝那一步的。
听罢,萧令佩笑笑,“是吗?但我其实挺想杀林栖池的。”
齐策语塞,“公主……”
绣口锦心的小齐大人咳嗽两声,“想归想,您不是没杀他嘛……”
“罢了。”萧令佩负手而立,“你既这么说,我明日便去送一送楼凌。”
齐策展颜,“哎,夜深雪路难行,臣先送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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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一,萧颂命楼凌为武威道行军大元帅,携左右骁卫共十万驰援凤阴关。
清晨,绵密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暂时停歇。
安国长公主萧令佩着一身深紫,于城楼之上代圣上为大元帅送行。
萧令佩斟一盏酒,递给楼凌。楼凌起初略有些犹豫,一时没有接过。
“前几日,说要给你送几条新鲜的鱼。可惜事发突然,最后没赶上。”萧令佩道,“那便待你凯旋,到时,我亲自捧去大将军府。”
听罢,楼凌望向她,四目相对,竟是双双泪光盈盈。
萧令佩一笑,“阿凌,此去一路平安。”
楼凌也笑,接过酒盏一饮而尽,“来年春满,热酒鲜汤,与卿同饮。”
末了,楼凌从副将手中接过远山紫,指腹轻轻摩挲过剑鞘。
她最后却只将剑柄上的银坠子解了下来,远山紫仍交还到萧令佩手中,并道:“替我转交给若芙。”
萧令佩缄默片刻,“其实最有资格拿着它的人,还是你。”
“我不需要。”楼凌扬起头,“我不是姜穗。我有我的剑,也有我的枪,我相信它们。”
“元帅。”齐策从群臣中走出来,“若芙重伤未愈,栖池在照顾她,他二人托付我转告元帅——”
齐策放轻了声音,“如今的神光军将领之一廉鸣,是谢援的人。元帅此去,不仅要御外敌,亦要防内贼。”
楼凌肃了脸色,“我明白。”
最后,齐策领百官向楼凌一揖:
“但愿元帅此去,势如破竹,无往不利。”
楼凌转身上马,写着“凌”字的青色军旗迎风猎猎。萧令佩目送她,看见她坚毅的侧脸,透过一身重甲,看她风沙摧遍的筋骨。
她是大元帅,是上将军,是国朝的神兵利器,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楼凌。
身负凌云志,不惧山巅之险、不畏山巅之寒。
楼凌高举手中剑:“诸君,随我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