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彼岸 第2章 第 2 章

陈南培在阴间适应的很好，没几天就变了很多，其实任谁跟段鹏程混在一起都会变，因为段鹏程就是个无赖。

早些年的段鹏程也不是这样的，陆怀玉猜想他是去阳间久了，尽沾了一些社会上的不良气息，早就把夫子先生的话忘了个干净。当然陆怀玉他自己也忘了个光，他连他的老师是谁都想不起来，只是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是忘不掉的，虽然他忘了自己读过书，但他确确实实会写字，不仅会写字他还会画画，段鹏程就更厉害了，他还会弹琴。

陆怀玉都很多年没听过段鹏程弹琴了。

段鹏程弹琴的时候还像个富家公子，不说话的时候也飘飘欲仙，但一张口便成了泼皮无赖。

因为早些年的时候，段鹏程会跟他抢东西。

那时候家里的东西很少，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做人的时候以为人死了在阳间给死者多烧点钱，死了的人在阴间就可以过得很好，但真的做了鬼才知道，做鬼太无聊了，鬼也不太需要吃东西，有大把的钱还不如烧一些小玩意打发时间。

以至于每每一到中元节鬼门大开的时候，陆怀玉去阳间转一圈，回来便失落落的，感觉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阳间的东西带不到阴间来，阴间的钱财到了阳间便是一把灰，只能晃一圈，然后望洋兴叹。

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陆怀玉发现家里的东西渐渐多起来，然后段鹏程也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清冷的少爷，两个人本就住在一处，家里的摆件便分不清是哪个后人烧来的。但只要是陆怀玉喜欢的，段鹏程便要跟他抢一阵儿，抢完了又丢在原处。

陆怀玉觉得他讨厌死了，像隔壁那条街上的七八岁的小鬼，动不动就要跟别的小鬼打一架。

可自从陈南培来了以后，段鹏程便不跟他抢东西了，甚至连阳间也不去了，整日里跑到对面去串门。

陆怀玉也喜欢到对面去，因为陈南培家里有很多他见也没见过的东西。

也不能怪他这样没见识，实在是因为陈南培这个现代人和他这个老古董差了六百年，陈南培看他房间里的花瓶都稀奇，他看陈南培房间的电视更稀奇，只不过有什么用，好大一个摆设，黑布隆冬的，还不如在那挂一幅画。

而且陈南培说的话他也听不懂：“这里没电就不好了，什么都看不成。”

段鹏程还点头附和，声称：“可惜可惜。”

陆怀玉很不满：“你又知道了？”

段鹏程说：“我在阳间看到过。”

陆怀玉“哦”了一声，心里腹诽着：“去过阳间了不起啊？”他也去过的，只不过是好久以前了，久的他都记不得有多久了。

段鹏程还喜欢人间的话本子，每次回来阴间都要反复跟他讲几遍，无外乎就是一些痴男怨女的情情爱爱，陆怀玉听得打瞌睡，段鹏程依旧乐此不疲。

陈南培来了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恨不得夜夜将人拉到身边讲故事，奈何陈南培也不是很感兴趣，段鹏程便无聊起来，他一无聊就要去找陆怀玉，问他想不想找个女鬼娶进家来。

陆怀玉没那个意思，反而还觉得段鹏程故事讲的多了倒把自己弄成个神经病，整日里神神叨叨的，还老是幻想自己便是话本子里的男主角。

段鹏程见他对女鬼不感兴趣，还笑嘻嘻的问他是不是对男鬼感兴趣。陆怀玉没理解到这层意思，想了半天也没能想明白，段鹏程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若是你不愿娶那女鬼，我便娶了你吧。”

陆怀玉将他打了一顿。

段鹏程也不觉得痛，偏偏还要凑上来：“嫁给我有什么不好？你嫁给我，我保证再不跟你抢东西。”

陆怀玉说：“那本来就是我的。”

段鹏程说：“谁抢得过才是谁的。”

于是陆怀玉又将他打一顿。

段鹏程龇牙咧嘴的说他谋杀亲夫，被陆怀玉一脚踹到了门外去。

至此消停了几天，但段鹏程这个人永远好景不长，无聊够了又琢磨着要到阳间去。陆怀玉懒得理他，整日里与陈南培待在一处，有时候还会去他的客厅躺一躺，因为那里有个大沙发，舒服极了。陈南培还有很多零食，但两只鬼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来，陆怀玉觉得味同嚼蜡，陈南培却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段鹏程跑过来问他好不好吃，陆怀玉吧嗒了两下嘴巴，很违心的说了句好吃，段鹏程便走了。

他又去了那人间。

陆怀玉心里很烦，躺也躺不舒服，干脆又跑到孟婆庄去看忘川水。

陈南培大概也没意思，便随他一路来了。

黄泉路上开满了彼岸花，火红火红的，甚是好看，尤其段鹏程站在那花丛中，更是好看，可是为什么要想起他呢？陆怀玉想，他恨死那个人了。

这天依旧有很多新来的鬼踏进了鬼门关，孟婆也早就习惯了他陆怀玉，陆怀玉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让人无端的想起了“望夫石”这三个字。

陈南培盯着过往的鬼魂，一个个排着队的在三生石前看自己的前世。

陆怀玉看到有一对瘦骨嶙峋的老人手牵着手进了黄泉，直到了孟婆庄也不肯撒手，孟婆心中了然，端着孟婆汤问着浪漫的话：“来生是否还想在一起？”

两位老人相对一笑，异口同声的说：“想。”

这孟婆又做了最无情的事，便是送上了两碗斩断前世的汤。

孟婆说：“过了奈何桥一直走，别回头。”

相携的老者喝了汤依旧没松开牵过的手，只是很迷茫的看了对方一眼，看过之后又有所顿悟，无言中平白的多出了几十年的情分，虽然忘了但本能的松不开手。过了奈何桥，又以肉眼所见的速度恢复到了风华正茂之时，三十岁，二十岁，十岁……零岁，然后入了轮回。

如此看了几个鬼，陈南培也慢慢的体会到了其中的门道。

孟婆看惯了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只在乎世人能不能将此放下。

人之所以会死，不外乎有四种死法，自然死，意外死，他杀和自杀。

但无论是因何而死，心中总有惦念的人和事，那个你最挂念的人，最亲的人，最爱的人，最恨的人，来生是否还想再见呢？回答想，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转世投胎，下辈子再见全凭缘分。回答不想，喝了孟婆汤忘了前尘事，入了这阴间，老死不相往来。

相爱之人必选是，一同轮回，皆大欢喜。

受伤之人必选否，伤他之人未可知。

不爱之人必选否，爱恨交织也未可知。

若选不同，阴阳之隔，下辈子再不相见。

若选相同，即使一同入地狱，前尘也尽数忘了。

过往都在一念之间，缘分也在一念之间，这就好比人生的岔路口，仅一字之差，这一生便错过了。

未来如何，都是缘分。

陆怀玉觉得他死的时候肯定也和陈南培一样回答的“不想”，不然他早就投胎去了，也不至于到了这阴间六百年。只是孟婆曾经问了他什么问题，他早就不记得了。

他又想起段鹏程来，这是段鹏程去人间的第一天，按照以往的规律，他大概在第三天才会回来。有时候陆怀玉也很想跟他到人间去，因为每次段鹏程走了他都觉得很无趣，可是段鹏程从来都不提带他去，他便也没有那么想去了。

陆怀玉心里烦，觉得黄泉路的彼岸花也没那么好看了，他正百无聊赖的盯着那些花瓣，突然看到黄泉的尽头闪了一阵儿白光，晃得他眼睛疼。

渐渐的，那阵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近，陈南培好奇的站直了身子，连孟婆都停止了舀汤，等离得近了，陆怀玉才发现其实也是一只鬼。他来阴间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鬼，等那鬼排到跟前来，他只觉得眼睛更疼了。

那些新鬼大概是看不到这阵光的，依然有序的排着队，唯独那只鬼站在孟婆庄外，一个个数着，好像在找什么人。眼看着队伍越来越少，那鬼又极其失望的低下了头。

等孟婆送走了别的鬼，这才顾得上和他说话，只问他：“你是谁？”

那鬼说：“我叫苏韵致。”

陆怀玉眼睛没那么痛了，顺着那声音望过去，看到了那鬼的容貌，生的有些书卷气，和陈南培完全不一样，倒像是早些年的段鹏程。

孟婆既不舀汤给他喝，也不让他过奈何桥，又问他来黄泉干什么，苏韵致不吭声，只盯着黄泉的路口，这样子更像段鹏程了。

陆怀玉问他：“你在等谁？”

苏韵致回过头来，支吾了两下，终于说：“他叫高逸。”

孟婆在三生石上望了一会儿，告诉他：“你等不到的，回去吧。”

苏韵致惊讶道：“……回去？”

陆怀玉也惊讶，不懂孟婆叫他回哪去，这时孟婆又说：“生魂是进不了阴间的，你还没死。”

怪不得孟婆不让他过奈何桥，陆怀玉更惊讶了，问她苏韵致既然没死，又怎么能进的了这黄泉来？陆怀玉不懂，但是孟婆是懂的，她从前也见过这样的鬼，只不过她说她已经有几百年没看到过生魂了。

孟婆说苏韵致这样的生魂只能在黄泉待三天，就像他们这些鬼去了人间也只能待三天是一样的。只不过三天一过，苏韵致不会死在黄泉，而是自动回了人间。而他们这些鬼超过三天不自己回来阴间，就要魂飞魄散了。

苏韵致听到自己没死，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倒喃喃的说：“……可是他已经死了。”

孟婆说：“他比你来的还晚，说明他并不想死。”

苏韵致看着她。

孟婆说：“所以你等不到他来。”

苏韵致不说话了，可他也不想马上就回去。因为陆怀玉知道，他就算回去了，也再见不到那人了。

阴阳两隔，他永远看不见对方在哪里。

人死之后，最多能在人间逗留七天，若是这人对人间本就没什么留念，也就早早的飘到了黄泉。可苏韵致等的那人偏偏对人间的执念太深，所以那人一定会是要等到七天过后才不得不来到这黄泉的。

可苏韵致只能在这里等他三天。

陆怀玉不懂苏韵致为什么非要等那个人来，就好像他也不懂段鹏程为什么非要去人间找那个人是一样的。

陆怀玉很无聊，想让苏韵致讲点人间的趣事给他听，可苏韵致很伤心很难过，一点也不想说话。陈南培也不怎么说话，而且他早就把人间的事给忘了。

陆怀玉跑去问孟婆，问她苏韵致是不是要在黄泉待三天，孟婆也不确定，但应该是的。陆怀玉便觉得苏韵致大概和他一样要在这里无聊三天，孟婆告诉他苏韵致才不会无聊，人家在等人，陆怀玉在心里反驳她，他也在等人啊。

他在等段鹏程。

可是这个过程就是很无聊。

没一会儿又有新的鬼来了，孟婆又开始舀汤问问题，每来一只鬼，苏韵致便急忙上前去看，看完了又失魂落魄的走回来，如此反反复复就过了大半日。

陆怀玉就从来都不会这样等人，他总是坐在孟婆庄的台阶上，只要段鹏程回来了，他一眼就能看到，根本就不用跑上前看来看去。所以他也劝苏韵致，让他安安静静的坐好，可苏韵致不听，反而更慌张了。

到了第二日，陆怀玉实在忍不住，便跑去问孟婆怎样才能不让苏韵致这么慌，孟婆不以为意的告诉他等苏韵致见到他等的那个人就好了。

陆怀玉便说：“可是他明明都等不到那人，为何还这样着急？”

孟婆看着他，还朝他笑了笑，问他：“你在等段鹏程的时候不着急吗?”

陆怀玉说：“不急啊，他明天就回来了。”

孟婆说：“也兴许哪一次他就再不回来了。”

陆怀玉不懂，问她段鹏程不回来他能去哪，何况他每次都是回来了的。孟婆不说话，陆怀玉想了很久才想起，段鹏程若是不回来，那么他肯定就是在人间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陆怀玉想着再也见不到段鹏程了，心里也开始慌乱起来，可他还是不知道他自己在慌些什么，明明段鹏程都去过人间无数次了，他是肯定能找得到回来的路的，他要是回不来，那只能说明他是不想回来了。

他不想回来，那是他找到他想找的那个人了？可什么样的人，让他宁愿魂飞魄散都不想回来。

想到这，陆怀玉心里便更慌了。

他也想到人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