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彼岸 第1章 第 1 章

段鹏程又去人间了，陆怀玉在孟婆庄等了他三天，还有两个小时人间的天就要亮了，他还没回来。

陆怀玉觉得很无聊，便去看孟婆熬汤，顺便看看黄泉路上新来的鬼。

孟婆长得一点都不老，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陆怀玉认识她有六百多年了，她的样子一点都没变，当然他的样子也没变，因为孟婆说过，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成了鬼就会是什么样子。

陆怀玉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所以如今看上去也是二十三岁，他永远都不会老，也不会再死一次。

孟婆虽然长得不老，但看上去倒老气横秋的，因为她总是板着一张脸。

新来的鬼也不老，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死气，看样子是死透了，而且很有可能是刚咽气就飘到了黄泉。

人死后先过鬼门关，再上黄泉路，路的尽头便是孟婆庄，孟婆庄紧挨忘川河，河边有一块石头叫做三生石，河上有一座桥叫做奈何桥。

传说三生石上记载着前世今生和来世，但新来的鬼只能看到自己的前世，孟婆也会根据三生石的记载来判定鬼的善恶和死因。

陆怀玉却是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一块光秃秃的石头。

但从那只鬼的面像看来，应该是只好鬼，生前大概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倒是年纪轻轻的就死了，陆怀玉心道可惜可惜。

他问那只鬼叫什么名字，那鬼愣了愣，说：“我叫陈南培。”

陆怀玉“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倒是孟婆叹了口气，一边摇头一边说：“又是为情所困。”说完便转身去拿碗，陆怀玉想，她这是要舀汤给那鬼喝了，等陈南培喝了这孟婆汤，前尘往事便都不记得了，再不会为情所困。

陆怀玉拄着下巴盯着陈南培瞧，他也不说话，看上去清冷的很，跟六百年前的段鹏程很像。

孟婆舀好了汤，问陈南培：“来生是否还想再见那人？”

陈南培丝毫没有犹豫，只说：“不想。”

孟婆将碗凑到他面前，他接了，一饮而尽。

陆怀玉知道，凡是到了孟婆庄的鬼都要回答孟婆一个问题，只是这个问题却是因人而异，以前陆怀玉不懂，但看了六百年，也慢慢地体会了其中的门道。

陆怀玉依旧拄着下巴盯着陈南培，饶是看了六百年，他还是觉得神奇，前后不过一秒钟的时间，陈南培就真的什么都忘了。他手上还端着碗，一副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的样子。

陆怀玉是真的无聊透了，才会问他：“你是谁？”

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反倒开始问陆怀玉：“我是谁？”

陆怀玉说：“你忘了？你刚刚还说你叫陈南培。”

陈南培说：“哦。”

陆怀玉告诉他：“你喝了孟婆汤。”

他很惊讶：“我死了？”

陆怀玉朝他笑了笑，说：“在人间你死了，在这里你还活着。”

陈南培应该没听懂，因为他刚死的时候也听不懂。

孟婆又拿回她的碗，对陈南培说：“过了奈何桥往左走，别回头。”

陈南培呆呆的应了。

他走之后陆怀玉又开始无聊起来，只盯着忘川水发呆，发完呆又盯着黄泉的尽头看。

天快亮了。

他终于看到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进了黄泉，不，是一个鬼。

这鬼名叫段鹏程。

他老远的看到陆怀玉，还装模作样的挺直了腰，可一分钟都没坚持到，便头朝地的摔了个大马趴。

陆怀玉站起身翻了个白眼，将他拖进了地狱。

六百年前，陆怀玉第一次见到段鹏程时，他也是一副要魂飞魄散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点都没变。

在路上陆怀玉又碰到了陈南培，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皱着眉一页一页的翻，见陆怀玉经过，便停下来问路，问到一半才认出是他。陆怀玉瞧了瞧他的书，首页上写着姓名年龄，死亡年月日和籍贯，姓名是生前的姓名，年龄是死时的年龄，籍贯是埋骨之地，翻过去便是鬼界的地图，最后面是生平记事四个大字，然后一片空白。

陆怀玉也有一本，当然，其实是鬼手一本。

在人间，人称他们为鬼，在阴间，他们都是人。

陈南培的亲人大概还没有将他的遗体下葬，所以籍贯那一栏是空白的，这意味着他三天之内没地方住。

陆怀玉看他可怜便收留了他，顺便以一个老古董的身份教他在阴间立足。

陈南培大概以为自己要去投胎重新做人，但他万万没想到，不仅人做不成，还要永生永世的做鬼。

陆怀玉告诉他是因为他说再不想见那人，所以孟婆才将他留在了阴间，再不入轮回。他听不懂，也想不起自己说过什么，所以陆怀玉约他下次跟自己一起去孟婆庄看那些新来的鬼，看两天他就会懂了。

然后陆怀玉带着两只鬼回了家。

等到了家门口陈南培才注意到段鹏程，还问他是谁。

陈南培刚来阴间，又喝了那孟婆汤，思想有些迟钝，不能怪他。

陆怀玉说这也是只鬼，只不过他快死了。

陈南培很是疑惑，问陆怀玉死了的人还会再死吗。

陆怀玉将段鹏程丢到床上去，告诉他若是好好的在阴间安居乐业自然不会再死。可段鹏程跟别的鬼不一样，他喜欢到阳间去，在人间待得久了，便活得越来越像个人了。但是鬼是不能在人间待太久的，超过三天就死了，而且是死的透透的，连鬼都做不成，大约就是人常说的魂飞魄散这四个字。

地狱里的鬼都活得很混沌，像陆怀玉一样。

但也有些鬼和段鹏程一样，喜欢偷偷的溜到人间去再做一回人，然后再在第三天天亮之前赶回来，只不过每次回来都会大病一场。

去过人间的鬼，慢慢地就变得不那么混沌了。

段鹏程第一次从人间回来在床上躺了一个月，陆怀玉以为他要死了，半刻也不敢离开，就趴在床边上盯着他瞧，心里还想着是不是他死了就会消失了，连一根头发都留不下。后来段鹏程醒了，盯着陆怀玉看了半天，陆怀玉问他看什么，段鹏程说他的样子很伤心，像人间死了丈夫的小媳妇儿。

陆怀玉才不相信他呢，他这样的鬼是没有表情的，不会哭也不会笑，更别说是伤心那么复杂的情绪。

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是新鬼，段鹏程比陆怀玉晚死二十年，可他的样貌很年轻，看样子也是英年早逝。

陆怀玉在阴间飘了二十年他才来，而且一来就住在自己的楼上，陆怀玉想，生前他们两家肯定是一脉，不然怎么连埋骨之地都是同一个位置，可是他们一个姓段一个姓陆，于是陆怀玉又猜测段鹏程是他的大外甥，还让段鹏程喊他舅舅，段鹏程非但不喊，还说他的名字很女气，他喜欢喊他玉儿。

段鹏程刚死那会儿也不像个鬼，他一点都不混沌，反而还记得自己要去找一个人，至于这个人是谁他又想不起来，陆怀玉怀疑他奈何桥没走完，段鹏程还对他扯了扯嘴角，过了好些年他才明白段鹏程当时是对他笑了笑。

段鹏程居然会笑。

他在阴间找了几年，一无所获，于是便跑到阳间去找。

地狱里的老鬼告诉他从黄泉路上去阳间，再从黄泉路回来，但是很多鬼出去之后便再没回来，因为回来的路不好找。人死的时候会有一种执念，想死的人死后化成鬼会直接飘到黄泉，而不想死的人就算成了鬼也要在人间逗留七天，七天一过，再飘到这黄泉来。但入了地狱的鬼再去阳间，回来时便需要自己去找这鬼门关了。

陆怀玉怕段鹏程找不到回来的路，便劝他不要去人间，段鹏程非但不听，还趁着他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走了，陆怀玉醒来后去孟婆庄等他，两天里一共看到二十六只鬼从自己面前经过，然后第三天他数到九的时候段鹏程回来了。

后来他便不出去了，只在每年的七月十五出去晃一圈，因为那一天的鬼门关会挂起两盏大红色的灯笼，回来时不会迷路。陆怀玉无聊的时候也会跟他出去转转，但大多时候他只会待在房间里不出门。

过了两百年，黄泉路上的鬼越来越多，平均下来一天要死一百多个人，孟婆很忙，也顾不上问问题了，看过了三生石，便将那些鬼都赶去投胎，或者丢进忘川河。又过了三百年，人间变了一个样，反倒是他们这些鬼越来越庸俗。

于是段鹏程又喜欢去人间了，回来时还会给他讲一讲人间的趣事，段鹏程去人间一百年，陆怀玉便在孟婆庄等了他一百年。

陆怀玉很奇怪他为什么能找到鬼门关，他说几百年前不好找是因为人间的路跟黄泉路很像，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人间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很容易就分辨的出来。他越来越像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也多了，受他的感染，陆怀玉也有了些身为人的情绪，但没他生动。

陈南培问陆怀玉，段鹏程为什么喜欢去人间。其实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段鹏程大概还是在找人，于是他告诉陈南培说，段鹏程去人间找他转世投胎的老婆。

陈南培便什么都不问了，死无可恋的在他的家里坐了两天。

第三天的早上，陆怀玉正倚在阁楼上看月亮，街对面平地而起一座二层小楼，引来很多的鬼前来张望。

陆怀玉想起六百年前段鹏程刚来阴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番繁荣景象。

那天他正坐在门口发呆，看路上来来往往的鬼，他们都在漫无目的的瞎逛，逛着逛着就都在自己的门前停下来，还都抬起头来张望，他觉得奇怪，便站起身跟他们一起望，这下陆怀玉才惊呆了，他的宅子竟凭空多出一层来，俨然成了个小酒楼。

心里欢呼雀跃的同时，又不免感叹他的后人一定是发迹了才会想着修一修陆家的古坟，连带着他这个孤魂野鬼也沾了光。

但很快段鹏程就来了，他很是虚弱，刚走到陆怀玉家门口就晕过去，陆怀玉好心好意的收留了他，可等他醒过来便要跟自己抢家产，最后还拿出生死簿来，做了一番对比，才知道他们两家原是同一个位置。

于是陆怀玉不得不将二楼还给他。

后来时间长了，家产多的数不清，陆怀玉也懒得去区分到底是谁的，心里想着他们前世是亲戚，便一声不吭的搬到了楼上，段鹏程也没异议，他便心安理得的住了六百年。

楼房会拔地而起，这算是地狱里的一大奇景，陈南培觉得很惊奇，陆怀玉想了想，提醒他翻一翻他自己的生死簿，也就是他前日里拿的那本书。陈南培到现在才知道那居然就是生死簿，还问他为什么不在阎王手里。

陆怀玉说阎王就好比是人间的皇帝，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再说阎王也只管阳间的生死，你既然做了鬼，生死便由你自己掌控。

陈南培皱着眉头翻开第一页，陆怀玉歪着脑袋瞟了一眼，籍贯那一栏果然也凭空多出了一些字，于是他指了指对面的房子，说道：“恭喜啊，那就是你以后的家了。”

陈南培问：“为什么？”

陆怀玉正想解释，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有个声音感叹道：“气派啊气派！这位兄弟，你可真有钱！”

原来是段鹏程。

他的身子骨真是越发的好了，从前去一次人间总也得在床上躺一个月，一百年过去了，到如今躺两天就已经恢复如初，真是越老越健康。

但陆怀玉只想给他翻个白眼儿。

段鹏程又喊他玉儿，陆怀玉懒得理他，只跟陈南培说：“在你死后第三日，你人间的亲人会为你选一处风水宝地作为坟冢，落葬之后在阴间的同一位置便会出现同等级别的宅子。”

段鹏程提醒他：“是房子。”

陆怀玉又白了他一眼，他便不说话了。

陆怀玉告诉陈南培：“与此同时，你的生死簿也会显示，那便是你的家。”

陈南培低头看自己的籍贯，似乎还是不能相信，只喃喃的说道：“阴阳两间原来是共通的，人死后真的能收到纸钱。”

陆怀玉觉得从现代来的鬼都很奇怪，几百年前的人最是相信因果轮回，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反倒是近几年来的鬼，即使成了鬼，也不相信有阴间存在。

陆怀玉问他：“你知道你已经死了吗？”

陈南培点点头。

陆怀玉心道还好，不然还得给他解释半天。

段鹏程安慰他：“我们阴间除了看不到太阳样样都好，你看看你，又有钱又有房长得也……不错，这不是典型的高富帅吗！最重要的是长生不老你懂吗？”

陆怀玉很无语。

世人也万万想不到，他们所追求的长生不老之术，死后都会得以实现，只是实现的时候早已经忘记了前尘，梦寐以求的东西到了眼前，反而也就没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