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九楼吗?还是自己让这里“变成”了九楼?
林笙抬头望了望已然显形的,半开的玻璃窗,那条用床单拧成的绳子还垂在那里,在风里嘲笑似的飘扬着。
这个地方和她有关。她并非掌控者,但一切都是围绕着她而发生的。
“万事由你而起,一切因你而生。”
突然想到了这个,莫妮卡说的,玛丽苏的起源?她现在确实是玛丽苏了。
但又和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关系?
一个人闪电似的冲出来,扒着窗台就要跳。
“等一下!”林笙顾不上思考暂无答案的问题了,“先等等再跳!你是谁?你还记得什么?你在这里经历过什么?”
她顺便在脑中唤了一下莫妮卡。
又是这样。
又是……“记忆”?
就在这短短的当口,那人已经推开了她,翻身一跃而下,霎那间没了声息。
林笙冲上前去,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阳光明晃晃的刺眼,她什么也看不到,还被灼痛逼迫得收回了视线。
她明明是往地面看的,怎么会被太阳晃到?
看来……林笙缓缓地拔出064胸口的手术刀,刀尖还沾着红艳艳的血迹,把她困在这里的力量,是想让她绝对地与外世隔绝。
但她的面前又确实有一个“出口”。
如果现在顺着绳子下去呢?
林笙相当谨慎地查验了床单的任性。当她一路向下,脚底感知到里面却发现还在九楼时,她没有遗憾,只是松了口气。
既然不让她出去,她就好好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吧。
沿着九楼病房的长廊一路走着,手里捏着还在滴血的刀,冰冷的金属上蒙了一层湿湿的汗。莫妮卡冷不防地开口。
这些病人,都是“记忆”。
谢谢你。她说。这里的病人都是“记忆”的化身?这是一个存储记忆的地方?
联想到064,这个猜想似乎是合理的。这些人现实当中可能已不在人世,但他们的记忆保留了下来,并不知通过什么方式传送到了这间“医院”。
那她自己又怎么解释?
莫妮卡说,她不会认错每一个“记忆化身”,所以现在她还不是那种哲学概念似的存在。她依然是个人,或者,客观点说,玛丽苏。
那些医生护士对064那样简单粗暴,对她却忌惮得没有还手。
难不成,她……才是这里的掌控者?
但林笙确信自己做不出这样的事。
“这里除了我、医生、护士,还有没有什么人不是’记忆’的?”
这相当难找,不过确实有——看吧,就是那一个。
林笙朝那个黑色的影子看过去。她穿着件普通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又披了块漆黑的斗篷,或许因为在室内,斗篷的兜帽被放下来,露出柔顺的高马尾,和林笙自己的是同样的造型。她的脸……林笙虚起了眼睛,看不清了。
你也别找我。莫妮卡向她打了个警告,我的视觉本质上也是你的。
“没关系。”林笙看了看依然清晰的电子钟数字,“看来不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我叫林笙,请问怎么称呼?”
面容模糊的女子指了指胸口的铭牌,林笙看过去,000。
“既然你叫林笙了,我就叫000吧。”
她的声音很温和,有种叫人值得信赖的稳重,又隐隐有些飘渺的悠远。
“0、0、0……”林笙琢磨着这三个数字,“你才是这里的起源?”
“对呀,0。”000鼓励似的转向她,“我是0,而你,是404。我们都是’林笙’。”
她说她是……谁?
林笙?
莫妮卡,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吗?我倒是觉得还能解释,比如平行世界?你看,我进行时间旅行的时候,会不会落下一个个原时空的“我”?
你实现时间回溯是通过折叠时间轴,原来时间线上的林笙就算有,也被你重叠融合了。
“好吧,林……000,404是not found,也就是现实中找不到我存在的痕迹?”她又看向挂着的LED电子钟,2404年,“2404不是一个真实的年份,而是代表’不存在’,这里的’病人’于现实中的存在被人慢慢淡忘了吧?”
“说的不错。”000为她鼓掌。
“你是000,既是’虚无’,也是’起源’。”林笙思路打通似的滔滔不绝,“所以也符合’不存在’的条件。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请你正面回答:为什么’林笙’不存在?”
000的从容似乎一下被抽走了,她半天没有出声。
“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林笙上前半步,“你,或者我,总之是林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代表不存在的地方?”
000苦笑道:“难道你没想过要是自己不存在就好了吗?”
一开始,她的确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失去了挚爱的朋友,上天怜悯她,让她有机会重来,可她每一次,每一次,都没有抓住。
每一次,每一次,一次又一次,她想着“这下终于是最后一次了吧”?然后失败。甚至,她还忘记了之前累积的努力和别人的牺牲,一切归零重来,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又是谁也终究没有救下。
000喟叹地对她说:“你不认为这样的人是有罪过的吗?”
别说你不能,你哪一回不是这样?我都要烦死了,你没记忆我可都记着呢。
莫妮卡的话堵住了她最后一丝自我欺骗的可能。她也是同样的想法……但从另一个“自己”的口里听到,就仿佛有哪里不对?
“000,你的莫妮卡在哪里?”对方也是莫妮卡的本体,以防万一她暂时不能让莫妮卡出来。
“她呀,现在和我是一体了。”
“你融合了她?”
林笙看清000的脸了,那上面嵌着一对白色的眼睛。她看到的“完全体”玛丽苏才有这样的眼睛!
000忧伤、空洞又面带高洁地笑着:“是的,我必须结束这一切,所以只好暂缓偿还这些罪孽了。”
又是一个人,像离弦的箭一般往窗台冲!
“停下!停下!住手!住手!”林笙拼命地拦腰抱住他,“至少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死!”
那人安静下来,胸口“008”的标牌一晃一晃:“你说,我是谁呢?我的意义是什么?”
“你是’记忆’,是你存在过的证明。”林笙扶着他的肩看着他的眼,“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还记得什么?”
008惨淡地笑了笑,用指甲在病号服上画了画。
那两笔,一竖一弯……P?
“你是BNW的P组?”
“什么P组啊,BNW没有P组。”008颓然地低头。
“什么BNW啊,不是只有我吗?”000长叹着轻笑。
“BNW没有P组”可以解释,应该是这部分的记忆被隐藏了。“什么叫做只有你?”
“你知道这个世界波动假说是谁提出的吗?”
“不是张子午……”
是你。
“是林笙。”
莫妮卡和000都这样说?
“不可能是我。”林笙有些愠怒,“物理学又不是知道两句表面定理就能发表文章的,我不是物理学家,没有能力去构建一个理论体系并加以阐释,这是剽窃。”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脸红了。”000注视着她,“是在为曾经做错的事羞愧吗?是不是觉得胸口像压着块巨石,沉甸甸的?”
“因为我有基本的廉耻之心,我有良知。”林笙略显敌意地看着另一个自己,“你也有吗?丢掉了良心的’林笙’,我拒绝承认她是我。”
“当然有了,不然你为什么会是404呢?我是在赎罪啊。”
你怎么不自己赎?或者把林笙的灵魂单独抽出去赎?
“莫妮卡在质疑你为什么不自己接受这样的惩罚。我唯一能接受的解释,是你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林笙收了一下视线,“不然,林笙就是个只会把自己关在茧房里逃避的懦夫。”
“一切都结束了。”000平和而幸福地张开双手,拥抱着空气,“我知道你是个无神论者,不过你会不会有一天相信神呢?”
“谢谢,不会的。”
“我说的神,不是哪一个宗教里已经存在的神,而是,你自己。”
林笙什么时候成的神?
“你把我和我的玛丽苏都搞懵了。我想我应该不会接受这种虚无的头衔。”
“不,不是的。”000连连摇头,头上的桂冠在闪烁,“你让因果轮转,皆围绕你而展开;你同时为万物定则,众生皆不可违背。”
“我不是法官,也不是裁判。”林笙仍然平静,双眸燃烧着黑曜石,“我问你,你拯救了一切苦难吗?你破坏了所有阴谋吗?你消除了所有不平等吗?”
“我想,但自从升格为’神’的那一天,我已经回不去了。”
“所以,”林笙听见自己在冷笑,“你打算抹除自己,以为这就尽了最大的责任了?”
“那些事我做不到,你也一样做不到。”000空洞得像一个完美的概念,“我记得自己曾经许愿,一切结束之后,甘愿抹除在世间的任何存在来赎罪。”
“我也说过是一、切、结、束、之、后!”林笙再也无法克制怒火,对着属于自己的隐藏的卑劣,她没了顾忌能将它连根拔起,“在解决完事情之前我没有资格逃避的!我的生命活着要有用,我的死亡如果是主动选择,也必须是对人有利的!如果有人出于正当目的想利用我灵魂,我也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响应他的召唤!”
打断一下,你的灵魂爬不出来。人类灵魂在离开身体后就消散了。
“抱歉,刚才不严谨。总之,我是一个要一直做实事的人,不是一个空荡荡只有概念,只对得起自己的心的神。”
又有什么身影从她身后掠过,高呼着听不懂的话冲向了窗外的天空。
他们不再求生,因为她剥夺了他们存在的价值。
“你愿意陨落吗,000,或者,林笙?”
她举着手术刀,朝另一个自己的颈部划了过去。
林笙,你要知道,我和你是一体,不代表我会认同你。
你要告诉我你更赞同000吗?莫妮卡?
当000的喉部被割开的时候,她的同一个部位也在不断涌出鲜血。没有听见莫妮卡的慌张,所以,她确定,自己是平安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不选那种效率更高的办法。
“我说过,莫妮卡,那样解决不了什么。”林笙坐了起来,她还在原来的病房里,不过这次没有系束缚带。
至少我能得一些安宁。
“我想000应该也不会就这么简单地被我杀死。”
她倒下来抱住你的时候,我和她短暂地交流了一下。
“404,就算我后悔曾经这样的决定,我也不能收回对自己的放逐了。因果法则就连制定它的人也不可违背。”消散前的000如是说。
那么,现在的任务,就是让自己重新存在,离开这个放逐之地。
但这要这么做到?物质和能量都不可能凭空产生,她要怎么从“不存在”到“存在”?
好累……好难……
林笙有些恍惚得头晕。之前把自己大卸八块的气势拿出来吧,你有的是事情要做呢,就算百思不解也要思考,发呆是得不出答案的。
“各位病人!”护士的大嗓门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大家都出来,认识一下新来的病友!”
新的病人?可能的突破口,要抓住。林笙看向护士的身旁——
红,一片杂乱无章的,刺眼的红,宛若初干的血液,又仿似新熟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