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群清对自己想要的东西非常清楚。人在仕途,无非为一个权字,所谓“爱min如子”不过是心照不宣的做戏,为的是更好拿住向上爬的权杖。她同时也足够清醒,人性的贪恨妒不可估量,于是她谨慎地确保着不要四处树敌。
这间办公室的陈设有多少本本应属于她?姚群清不想去数。没错,她不是个好guan,但她本来也无意于做什么“青tian大老爷”。正如她知道那个所谓和平的协定背后定是不安分的风,但她仅仅是知道。
独生女是她为数不多的软肋。姚群清很骄傲,这个孩子那么地像自己,一样的精明势利,一样的从不吃亏。她亲爱的孩子啊,躺在产床上的她虚弱地微笑,她将竖起风帆,永远为她保驾护航,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这孩子是不是被碌碌众生鄙弃为恶。
她的孩子果真是有出息的,这让她很欣慰,像等待着雏鸟飞翔的鹰那样期待着她上青云。然而,小鹰的羽毛丰满了,要挣扎着飞向自己的蓝天了——她不允许,可那有什么办法?孩子在履行她的教导,只要她想要的,不择手段也必须得到。
作为母亲的爱终究战胜了利益的考量。姚群清收起了打算送给ju长ting长们的礼物,开始给C大的院长教授们打电话。她要建起庇佑她孩子的关系网,让她的孩子在其间尽情翱翔。
她只是没想到,她的孩子会犯下那样不可挽回的错误。
听到那个消息时,她差点从沙发上栽下去。她来不及怪自己,没有多教女儿一些自保的诀窍;也来不及怨学校,怎么一点改过的机会都不给。现在她能做的,就是让她回到她的身边。回来吧!姚群清呼唤着,只要在这里,在M市,她会打点好一切,让过往的污点都烟消云散。
她只是没想到,她的孩子受挫得太严重,竟再也没有回来。
在两人就回M市的问题拉扯无果后不久,姚群清就联系不上黎珈了。电话无法接通,短信无人回复,她私下派人去C城找过,也只得到了让人失望的答案。难不成……一种不详的预感席卷了她的全身,不可能!她的女儿是要强的,怎么可能选择那种脆弱的方式退场?
姚群清照常工作,照常生活,无人看出她刚刚失去了女儿。
她以为就要这样过一生的时候,女儿却又出现了,是主动来找的她,言辞轻佻但犀利,不是来叙旧,是来宣战的:“我是来告诉你,没有你,我过得一样很好。”
她叹了口气:“是你自认为很好吧?你的眼神看上去很浮躁。”
“怎么?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劝我做个好人了?”女儿讽刺地笑着,“我这样不是跟你学的吗?”
“我是在说事实。你现在连本科学历都没有,拿什么过得好?该不会是去跟什么不入流的团伙厮混在一起吧?”
黎珈眼中明显一怔,姚群清悲哀地发现,她猜对了。
她克制不了心中的焦虑,为人自量当保留三分,但对面是她的女儿,她毫无保留爱着的孩子!搜肠刮肚,引经据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换不回女儿被迷住了的心窍,最后只剩下一句老生常谈:“我都是为你好……”
“那你就等着我比你更好吧!”这是女儿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姚群清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冷静地看着她的访客:“我的女儿已经不在了,我猜的没错吧?”
“没错。”女学生同样冷静地回答。
“难道你千里迢迢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一个坏消息?你还有别的事吧。”
没有落泪,也没有喟然长叹,她似乎心肠硬得不像个母亲。
“是的。我想请问你对和平协定怎么看。”
姚群清警惕起来,是来套她话的?为了防止她抽丝剥茧还专门找了个普通的大学生?她在心里过了一遍和她有过节的同事及上下级的名单,嘴上说着早就背惯了的稿子:“和平xie定是全世界ren民放下隔阂、共同发展的巨大进步,它标志着guo际关系大步迈进共同繁荣的新shi代。我是这么认为的,还能有什么看法?”
女学生并不罢休:“我是说你作为人类的看法,抛开社会身份。”
人类?姚群清笑了,人类的本质不就是社会性吗?为了在有限的she会zi源里分得更多的羹,这才有了千年不休的战争和冲突,这才有了笑面下藏着獠牙的一纸协定。
那些在zhan争中发横财惯了的,突然良心发现不要了这片蓝海,谁信呢?
“作为人类,我当然也是热爱和平的。”
这并不是说谎。她的青云路在和平年代铺就,自然没有理由去质疑它的基础。阴谋就阴谋吧!反正她现在有利可图,又何必去搅乱了这盘棋,让自己陷入不可预估的“真相”中呢?
“热爱和平?共同繁荣?”女学生的语气有些嘲讽,但那并不是愤慨的讽刺,更像是超然于人类的嘲弄,“fei洲的那一长串字母,哪个是哪个,你们分得清吗?”
“暂时的发zhan不均heng是必然现象……”
对方打断了她的guan腔:“人类的不平等是永远的,所有生物的不平等都是永远的。”
“你这种说法有什么证据吗?”
姚群清悄悄按下录音键。
“就像和平协定的秘密被隐瞒清除,人类要么不知道,要么知道了却选择不深究,像你一样。你是不是正在录音?”
姚群清握紧了手机,但对方并没如想象的那样来抢夺。
她只是浅浅一笑:“你还记得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这……”
姚群清发现,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怎么可能呢?!她们刚才还好好地谈着话,一定是说了不少话的,怎么现在的记忆里,就只剩下女孩坐在她面前,以及问她方才说的什么话?
这不可能!她惊异地望向那女孩,难道你……你不是……
女孩站了起来,留给她一个仰视的角度。她随意地向外一指:“看窗外。”
姚群清感到她的话不可抗拒。她看见了窗外,可那些都是什么?血红的晚霞下面,这个人消失了,那个人又散去了,他们是……他们是从C城来的那些人!
她这时应该感到震惊和恐惧吧?只是……她到底为了什么要震惊恐惧?激发情绪的基础事件突然就没有了。刚才是怎么了?竟然无缘由地激动起来,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啊。
女孩没有笑了,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人类有三次死亡。”她回忆似的轻轻细数,“第一次是自身,灵魂离开了身体,因无依托而消散;第二次是社会,生前便无足轻重的人死了也不会被记住;第三次是所有存在的记忆,最后一个记住他的人忘了他,他在这个世界也就相当于从未存在了。”
“真正的死亡是记忆的消亡。”女孩指引她再看向窗外,“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她只看见了黄昏,血色的黄昏。
回C城的列车只剩下一名乘客。悼念来者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就“现在”来看他们从未存在。
一个人的旅途或许终究太无聊,她开始自言自语。
“你不做点什么吗?你不会一直这么安分的。”
车窗外的电线杆飞快地掠成一个平面。
“我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你一定想找机会夺回身体,但是现在还没找到机会。你要的机会在什么时候?”
田野阡陌交错,高压线分了又合。
“林笙,为什么我们非要在一个身体里呢?你让我完全不知道怎么解决。”
远处渐见青山,依稀可看到低矮的界碑。
现在就是机会。
“这里是C城的边界?等等,你打算在这里干什么?”
那唯一的乘客此刻坐在打开的窗前,沐浴着冷风,一只手却纠结似的扒着窗框:“如果你要,就赶快拿走!挤在一起只能是两败俱伤。”
“我当然要拿走的,莫妮卡,不过不是现在。”
“你该不会是想拿边界的波动做点什么吧?果真是精神不太好。”
“我并不是不能夺回身体,但你会在我完全掌控意识的一瞬间剥夺我的记忆。”林笙翻出了车,摇摇晃晃地滚到铁轨旁边,“我们互不相容,莫妮卡,但在此时此刻,让我们共存吧。”
“你不许动——啊!”
茫茫原野一个渺小的身影在奔跑。她跑得那样义无反顾,又那样歪歪扭扭,破釜沉舟地、心不甘情不愿地,冲向那道死神帘幕般的屏障——
“这里波动足以抹消那些人,也足以抹消你我!在我换回来的时候请你自保吧,我想你没空管我的记忆了!”
“你拿什么确定?你要用自己的命赌吗?”
“赌赢了,我拿回主动权和记忆。赌输了,”她挣扎着爬向那块界碑,“也不过是我一个人死去!”
她用尽全力向前一扑,灵魂将鸠占鹊巢的另一半紧咬着拉下。
“就当是赎罪了,永远没有什么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