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正厅,眼见太子刘启正坐在案桌旁边的一张靠背椅上,手里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一只不起眼的粉瓷茶杯。
许是这茶具太过寒酸,与太子日常堆金积玉的生活相比简直天壤之别,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嫌弃的神情,随意将那茶杯往案桌上一掼,一抬眼看到了早已站在门口的谢鹤安。
刘启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连忙起身迎上去说道:“哎哟,谢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谢鹤安微微躬身行礼道:“微臣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恭迎。”
“什么失不失的,谢大人您太客气了!”
刘启一边拉着谢鹤安的手,一边笑着说道:“本太子这不是路过谢大人下处,突然想起谢大人您,顺道过来看看。”
谢鹤安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回,神色依旧清冷平静,他薄唇轻启:“烦劳太子挂念,卑职一切安好。”
“来来来,谢大人您腿脚不好,累了一天想必也乏了吧,快坐快坐!”
刘启似乎也并未在意谢鹤安的疏离,自顾自的拖来一张椅子放在谢鹤安的跟前,接着朝门口侍立的人招呼:“小桂子,快去荣宁酒楼置办一桌好酒好菜来,今日我非要与谢大人一醉方休不可!”
谢鹤安默然垂首。
待门外的人应下离开,刘启这才收回视线,脸上又堆起看似亲切的笑容:“谢大人近来可好?一切还顺遂?”
谢鹤安躬身回道,语气冷清:“多谢太子殿下关心,微臣一切尚好。”
“哈哈哈哈哈哈。”太子不住地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他双手背后,一边踱步,一边环顾四周,目光在屋内陈旧的摆设上扫过,然后看似随意的开口:“谢大人为朝廷尽心尽力,这一切本宫都看在眼里,可谢大人如今已是父王身边的红人了,还住这么寒酸的地方,这要是被传出去,都要叫外人笑朝廷苛待贤才了。”
刘启轻咳一声,接着说道:“以谢大人的才能跟地位,住在这样寒酸的房子属实是委屈了,这样吧,由本太子做主,为你另置办一处宽敞些的宅邸,怎么样?”
谢鹤安听闻,神情未变,仿若这对旁人算得上天大的恩宠在他眼里不过草芥一般,语调依旧清冷:“承蒙太子殿下关怀,殿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这房子于臣而言,虽不奢华,却温馨自在,恕臣实难割舍,万望太子殿下海涵。”
刘启皱了皱眉,脸上划过一抹不悦:“谢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不想给本太子面子?”
谢鹤安躬着身子轻声回答:“太子殿下误会了,臣只是在此处住的久了,已然习惯了此地的清净,并无他意。”
刘启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莫不要不知好歹,这可是多少官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谢鹤安脸上依旧毫无惧色,目光清冷如水:“古言有云,为官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太子殿下,立身行己乃是臣之本分,并不贪图那些身外之物。”
刘启原本怜惜这人的才能,给老头子用了浪费,原想亲自过来好意拉拢一番,谁料此人竟如此自视清高不知好歹!
刘启面色铁青,猛地起了身,冷笑一声,说道:“好的很!既然谢大人不肯领情,那本宫便也不强人所难!”
说罢一甩衣袖,转身大步离去。
就在这时,门口隐约门外传来下人殷勤的声音:“太子爷,您要的酒菜来了!”
紧接着,就听见瓷器破碎的清脆声响,刘启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本太子亲自前来示好,谢大人你却这般不知好歹,莫要以为本太子奈何不了你!”
谢鹤安的眉头微微蹙起,薄唇轻抿,下颌勾起一道紧绷的弧线。
自京城宣布夜禁后,元汐已有好几日没有出门。
着实是担忧谢鹤安,也不知外面的情形如今怎么样了,思来想去,她偷偷嘱咐家里一个采买小厮在外出时买一只肉鸽回来。
反正肉鸽跟信鸽都是鸽子,训训还是能送信的。
元汐在院子里跟几个懂这行的小厮偷偷训了两天,然后写了一张纸条塞进鸽子的信筒里,随后站在院子深吸口气,将鸽子丢了出去。
被元汐好吃好喝喂了两天的肉鸽勉强还算尽责,振翅飞到了谢府,就因体重承受不住,“啪”的一声掉在了谢鹤安的院子里。
谢鹤安正在书房里处理公务,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闷响,他顿了顿,并未立即起身,直到外面接着传来一阵拍打声,才放下手中的笔,缓缓起身走了出来。
走近一看,竟是一只油光水滑的鸽子。
暮色下,谢鹤安目光依旧清冷,不见丝毫波澜,他将鸽子轻轻提起,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鸽子腿上绑着的东西。
谢鹤安解开一看,是一行笔画歪歪扭扭的小字,像被风吹弯的树枝,颤颤巍巍。
【近日太子恐有逼宫造反之举,谢哥哥务必当心,盼君安好!】
虽然没有具名落款,但看到这语气,却一眼就能知道是谁写的。
谢鹤安看到纸条上的字,素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凝重,修长的手指微微收拢,将纸条捏住。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缓缓松开了那已经被捏的变形的纸条。
谢鹤安的眼神依旧深邃平静,薄唇轻抿,只是一丝冷冽的光芒在其中一闪而逝。
夜已深,屋内烛光摇曳,元汐却毫无睡意,穿着素色寝衣,斜倚在床头,一脸的无聊烦闷。
“这整日被困在府中,真是要把人憋死了,也不知如今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
春芜看出自家小姐的担忧,停下手中的扇子,轻声回道:“小姐,这种朝堂上的事太复杂了,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谢公子他向来克己奉公,我也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结党营私钻营私通之类的事情,这把火怎么也烧不到他身上的。”
元汐垂下眼,盯着青砖地上冰鉴里慢慢融化的冰块,小声喃喃自语:“但愿如此吧。”
“成天困在家里太难熬了,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啊……”元汐忍不住轻叹一声倒在床上,娥眉紧蹙,嘟着嘴抱怨。
春芜情知元汐性子活泼,在家里待不住,如今这圈在家里快一周的时间,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小姐,老爷也是为了咱全家的安危着想,想来这事一旦过去,过不了多久就会解禁的。”
“而且,”春芜捂嘴轻笑,慢悠悠的说:“我看呐,小姐想见曹小姐是假,想见某人才是真!”
元汐的脸瞬间红透了,下意识反驳道:“你别胡说,我才没有!我不过是觉得在府里太过烦闷,哪有你说的那些心思?”
春芜机灵的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道:“小姐,你是不是想多了,我也没说什么呀。”
元汐反应过来自己被春芜给耍了,瞬间又羞又恼,伸手就去挠春芜的痒痒肉:“啊啊啊啊啊啊春芜你变坏了!”
两人正笑闹着,就在这时,外面骤然传来一阵乱嚷,惊了两人一跳。
元汐紧张的抓住春芜的手,声音有些发颤:“这是怎么了,你先去——”
还未等她说完,一个侍女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连行礼也顾不上,气喘吁吁的说道:“小姐,大事不好了!太子他……他带兵逼宫了!”
元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没想到这逼宫一事,到底还是真让她给撞上了。
前一世太子逼宫时,他们一家还远在青州,父亲也没卷入那场风暴之中,而这一世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他们一家提前来了京城,父亲在京城还做着不大不小的京官,日日入宫点卯,父亲一生恪尽职守,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倘若太子逼宫成功……到时候,会牵连到她父亲头上吗?
一想到此,元汐急忙说道:“快,我们先去找爹娘!”
三人刚要出去,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长廊传来,只见哥哥元朗神色匆匆,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发丝也有些凌乱,显然是一路飞奔过来的。
“汐儿,你们没事吧?”
元朗喘着粗气,目光急切的在她们身上打量,确认三人都安然无恙后,才微微松了口气,然后语速飞快的说道:“娘在花厅那边,让我来寻你们过去。”
说罢,便伸手示意她们跟上,转身大步朝花厅走去。
元汐三人赶忙跟上。
一路上,元汐心急如焚,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爹娘的面容,脚步也愈发急促。
等赶到了花厅,只见花厅里灯火通明,厅里的烛火将四下都照的亮如白昼,家丁们手持棍棒侍立在门口周围,脊背挺的笔直,神色紧绷。沈微兰穿着寝衣坐在厅中,一头乌发只随意挽了个髻,领口处的盘扣扣错了位,显然是慌乱起身顾不得整理。
“娘,汐儿还没睡!”元朗大步上前说道。
沈微兰见元汐,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汐儿,你爹还在宫中没回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两世都在爹娘的宠爱下长大,但此时面对娘亲的脆弱,元汐尽力压下心里的慌乱,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镇定又安心,轻轻拍着沈微兰的手,安慰道:“娘,您先别急,爹平日为官老实本分,也不得罪人,一定没事的,外面……外面那些动静说不定都是虚张声势!皇上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干的,怎么可能轻易就被自己的儿子给弄下去!”
虽然这样说着,沈微兰还是不能宽心,脸上愁容满面,外面时不时传来的乱嚷以及刀器格斗声就像一道道的催命符,每一声都能让她心弦蹦紧。
“在爹平安回来之前,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想办法自保。”
父亲此时生死未卜,元汐只能强装镇定,定了定神,转头飞快的对元朗说道:“哥哥,你快去叫人关好门,在爹平安回来之前,谁来敲门也不许开!”
此刻外面局势失控,难免会有乱民趁火打劫,万一被破门而入,那就更糟了。
“哦,好。”元朗仿佛如梦初醒,慌里慌张的点头,白着脸转身离去。
元汐又转头对春芜说道:“春芜,你去召集身强力壮的家丁们,迅速分成两队,一队立即去往各处府墙下守着,一旦有任何动静,立刻大声警示,另一队在府里各处巡逻,防止有人趁乱潜入。”
春芜连忙应下。
随后,元汐将目光转向另一个侍女,安排说道:“还有你,去让厨娘们多烧些热水,再把家里现成的干粮馒头等食物都拿出来,按人头全都打包好……”
沈微兰看着女儿有条不紊的指挥家下众人,不禁愣了住,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讶,在她的印象里,女儿一直是一个娇弱的小姑娘,平日里连府中的琐事都很少过问,遇到事情也总是依赖他们,可如今,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望着元汐镇定自若的模样,沈微兰心里的慌乱渐渐平息下来,同时也感到一丝欣慰。
府里下人们迅速集合,各司其职,元汐盯着众人忙完一切,便叫春芜找来一把梯子,提起裙摆要爬上去看看外边的情形。
这一举动可把春芜吓得不轻:“小姐,你快下来!外边太危险了,万一叫人看到怎么办!”
“没事,我小心着些。”
元汐正要往上爬,就听一阵马蹄声传来,停在了府门外边。
接着,只听府门被拍的山响。
元汐扶着木梯子的手微微一抖,差点摔下去。
全家人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心脏随着拍门声剧烈跳动,每一下都仿佛要冲破胸膛。
就在这时,外头的人高声呼喊:“快开门!有人在吗!谢大人来了!”
声音在外边嘈杂的喊杀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急切。
家丁门面面相觑,都握紧手中的武器,其中一个家丁壮大胆子问道:“什么谢大人,我们不认识!你们到底是何人?”
“是皇上亲封的侍书,詹事府詹事,谢安谢大人!”门外的声音洪亮。
家丁们彼此交换着眼色,他们从未进过宫,哪里认得什么宫里的“谢大人”,就在众人犹豫之时,元汐神色一凛,快步下了梯子,朝着大门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快开门!是谢大人!”
家丁们虽满心疑惑,但还是听从了自家小姐的命令,缓缓打开了大门。
那一瞬间,一股刺鼻的烟火味扑面而来,门外不远处的街衢火光冲漫天,浓烟滚滚,仿佛人间炼狱。
元汐被眼前的景象惊的呆在原地。
就在这时,只见一匹骏马从火光飞驰过来,嘶鸣着停在门口,马上一道修长的身影,正是谢鹤安。
他身形挺拔,只是以往束的整齐的发髻此刻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凌乱的垂落在脸颊旁,清冷白皙的面庞上沾染了灰尘,身上的深色长袍也不复往日的整洁,沾染着斑斑血渍,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谢鹤安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却难掩疲惫,那一贯清冷的眼眸里充满了担忧的情绪。
元汐眼眶一热,一句“谢哥哥”刚要出口,却被谢鹤安一把紧紧一把紧紧的拥入怀中。
谢鹤安的怀抱带着滚烫的温度,混杂着烟尘气息与淡淡的血腥味道,
元汐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双手无意识的抬起,想触碰他的身体又莫名有些胆怯。
谢鹤安的手臂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声音微微发哑,往日的清冷此刻全然消失不见,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你没事。”
元汐的身体瞬间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