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檀郎 第26章 年节

“爹！爹！”

“爹爹理政数十载，整吏治，更颓风，革赋税，为朝廷尽瘁国事，然而豪强勋戚窒碍难行，以至中道而废，爹爹这才明白，唯一不能碰的是王权，唯一不能更改的，是王室的利益。爹爹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百姓……”

“吾儿记住，君暗臣谄，以君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若此不已，国无类矣。”

……

“鹤安，娘去找你爹爹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

“起来！快起来！”

“都几时了还在睡，让我睡哪？”

“快给老子起来！”

一阵粗暴的推搡让谢鹤安从昏聩中惊醒。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双脸酡红，满身酒气的男人。

吴进刚从外面吃酒回来，本想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谁知进来后，发现谢鹤安这小子还没走。

以往这小子不到深夜不回来，今日竟然偷懒。

“起来起来！”

吴进浑身酸痛，也不顾谢鹤安醒了没有，踉跄着将他扯弄醒来。

尚未摆脱支离破碎梦境的大脑仍旧一抽一抽的疼，少年一言不发的垂下眸，一手按在草席垫子上起身。

屋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仿佛昨日的场景，是他梦里的一部分。

“咚”的一声，吴进已经倒在床榻上，四仰八叉的睡了起来，嘴里发出震天的鼾声。

谢鹤安移开目光，看到桌案一角放着几只柿子，青梅跟葡萄。

他顿了顿，深一脚浅一脚，慢慢的走过去，将那些全都拿起来，装进怀里。

出了院子，谢鹤安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抬眼看向院外潺潺的池水。

池水一如既往的干净清澈，许是昨夜吹了夜风的缘故，池水上零星飘着几片银杏叶子。

靠近凉亭的石根底下，隐约有一个粉色的东西。

谢鹤安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小心绕过池边淤泥，谢鹤安蹲下去，伸手去碰。

池水将衣袖沾湿。

好不容易拿了回来。

里面的小蜡烛已经燃烧殆尽，外面油纸没有破，只是经过了一夜，叶片变得扁塌塌的。

“在河里放河灯，可以为祖先和亡魂照亮回家的路，也可以将厄运全部送走！”

少年眉眼低垂，苍白手指轻轻抚着那盏莲花灯，清冷的眼睫略微颤了颤。

中元节后，元汐又回到了被沈微兰严加看管的日子。

但饭不能不送，元汐因此学会了跟沈微兰打游击的技巧。

但沈微兰身为世家儿媳，丈夫又是官职，日常各种应酬活动不少，因此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拜托王妈管她的。

自从发现上一次元日来找她玩，王妈不敢太过管教后，元汐便经常叫元朗带元日过来玩。

元日不明所以，见三妹妹如此喜欢他，自是喜不自胜，每天甚至不用元汐来叫，便自己跑了过来。

三个小孩经常将屋门关上，顺便放话不许丫鬟婆子随便进来搅扰。

王妈不敢搅扰，只能泱泱守在外面。

加之王妈上了年纪后，经历有限，自然不能跟一群小孩们比，有时去吃饭，又或是有别的婆子有事来找，便托信得过的丫鬟帮忙看一会。

新来的丫鬟资历跟脾性都比不上王妈，几个小孩一“威胁”，自然守口如瓶。

因此元汐时而能得到一些时间。

“谢哥哥！”

小少女又软又糯的声音响起。

元汐提着食盒，跑了过来。

正在田里劳作的少年动作停顿。

“阿伯好！”

元汐一来，先笑眯眯的跟坐在岸边吸着旱烟的老汉问好。

“三小姐好。”

这些日子来，老汉已经知道了元汐的身份，又因元汐嘴甜又好相处，也没什么规矩，老汉渐渐放下了局促。

元汐问好后，看向田里低头劳作的少年。

秋老虎正盛，谢鹤安戴着笠帽，弯着腰看不清脸，只能瞧见笠帽下垂下来的几缕发丝，以及两条半埋在土里，又瘦又长的双腿。

此时田里的稻谷已经墨绿抽了嫩芽。

他手里拎着一只装满土块的竹篮，慢慢往田里面洒。

元汐便将食盒放下，拖来一条小木凳坐下，乖巧的等在岸边。

谢鹤安施完了肥，拎着竹篮走了上来。

笠帽下的脸皮肤冷白，眉眼深黑，眸光清冷，脸部线条有些锋利。

少年面色平静，额上渗出一层细汗。

元汐低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帕子，起身跑过去：“谢哥哥，我给你擦擦汗！”

谢鹤安身上布满汗水，衣服也汗湿透了，他偏了下脑袋，淡然道：“不用。”

他此时身上的味道，实在不太好闻。

元汐鼓了下腮，她又不介意。

谢鹤安将工具放下，走到一边溪前洗了下手跟脸，这才重新走回来。

元汐早已把饭菜都摆好了，坐在一旁眼亮亮的看着他，朝他弯起杏眸。

谢鹤安偏头看她一眼，收回视线，走过去坐下。

“谢哥哥，筷匙。”

一只白嫩嫩的手伸过来，元汐笑眼弯弯的。

谢鹤安眼睛微微垂下，抬手接过来。

元汐脸上的笑容放大。

每次元汐来这里找他，带的饭都是两人份的，一份给谢哥哥，另一份给阿伯。

托着腮看着他们吃了一会，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竹篮上。

上辈子，元汐整日待字闺中，闷都闷出病来了，从没见过这些东西，这一世，她对这些好奇的紧。

于是元汐走过去蹲下。

一靠近，便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烘臭味。

元汐正要伸手去碰，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牢牢抓住她手腕。

“别碰。”

元汐抬头，看到谢鹤安微皱着眉，伸手拿开她的手，手指微微拢紧，不许她碰那个竹篮，薄唇轻吐：“脏。”

好吧。

元汐只得放弃。

她原本还想，学着谢哥哥给田里施肥呢。

元汐乖乖地回到椅子上。

谢鹤安重新回去，偶尔抬眼看看她在干什么。

冬日一近，转眼便到了年节。

元府上上下下又开始忙着置办年事，腊月二十九这日，元府各门檐廊上挂满红灯笼，宫灯等，打扫宗祠，准备年夜饭。

远近亲友都来了。

整个元府热闹非比往常，到了晚间更甚，大人们忙着应酬，小孩们玩做一团。

府上上百号人的招待，连粗使的丫头老婆子都分派去干了活，沈微兰没空管她，王妈自然也腾不出手。

元汐跟元朗元日，以及族中一群小伙伴玩了一会，便找机会偷偷装了些瓜果点心，以及肉菜还有素菜，跟春芜一起去了临风居。

相比前院的鼓乐齐鸣热热闹闹，临风居此处便冷清不少。

没有春联，也没有红灯笼，一如以往一样。

仿佛被人抛弃遗忘。

元汐走进去，看见屋内没人，厨房里倒是透出些许光亮。

元汐连忙跑过去，看到谢鹤安独自一人蹲在灶台边，垂着头在那边生火。

灶台上放着几颗洗好的土豆。

元府不管他，他只能自己弄吃的才能活下去。

整个房间充斥着呛人的烟熏味。

“谢哥哥。”

元汐站在门口，忍不住呛了一下。

谢鹤安握着短柴的手指一顿，脸色微沉：“你怎么来了？”

怎么又这么凶嘛。

元汐清澈的杏眼弯弯，晃了晃胳膊上挂着的绢包：“我来陪谢哥哥过节！”

谢鹤安沉默着不说话。

元汐跑过来，小手握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谢哥哥，你别吃那个了，今天是过年，我们吃好的！”

小姑娘穿着厚厚的玉色红罗裙，外披枝红色披袄，耳朵上还戴着耳衣，雪白的绒毛，脸颊圆圆的，笑起来一双眼弯成月牙，澄澈又晶亮。

那双手柔柔的软软的，掌心烧热。

谢鹤安眼皮低垂，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任由她拉着他出了厨房。

春芜将食盒放下，便离开了。

元汐一进屋子，便感受到一股阴冷潮湿扑面。

谢鹤安进去将火盆取出来，点上木炭生火。

谢鹤安这里的木炭并不多，大部分是阿伯给的，平时他几乎不用，每次只在她来的时候才用。

元汐说：“谢哥哥，你别点了，我穿的很厚，不冷的。”

谢鹤安闭口不言，根本不搭理她，动作迅速的点燃了火盆里的木炭。

原本阴冷潮湿的屋子渐渐暖和了起来。

谢鹤安找来一条木凳子过来，放到她面前。

元汐杏眸弯了弯，仰头对他道：“谢谢哥哥。”

谢鹤安移开目光。

原本元汐给谢鹤安带的食盒就已经很重了，今日的更重，里面装了很多吃的。

元汐来之前基本都吃饱了，像个小尼姑似的一边往出取一边唠唠叨叨。

“谢哥哥，这是……什么什么……珊瑚鱼，肉又嫩又甜，这是……什么煲，反正很好吃……这个什么……鸭，也很好吃！”

小姑娘记不住太多美食的名字，只会一股脑的将吃的都拿出来给他。

“谢哥哥，这一碗叫香水梨，是一个大娘从老家庄子上拿来的，吃上几颗，特别清甜解渴！”

元汐也是第一次吃这种水果，所以也想把最好的给他。

“谢哥哥，你快尝尝看！”

谢鹤安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碗上。

冬日雪冷，小姑娘搭在碗沿的手指冻得通红。

谢鹤安沉默片刻，接过来低头尝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吗？”

元汐迫不及待问道。

褐色果肉汁水清甜冰凉，慢慢在舌尖融化开。

谢鹤安眉眼低垂，指节微微蜷缩。

“嗯。”

君暗臣谄，以君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若此不已，国无类矣——《资治通鉴·周安王二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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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年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