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工作日的时间段里高档餐厅厅也并不显得冷清,穿着英式马甲的侍者端着红木托盘等候在侧,舒畅优美的小提琴在不远处流淌,日光从落地窗无遮无档的洒进来,空气里酝酿着些许咖啡纯绵的香气。
莫思岑静静地坐在郁故槿对面,靓丽潮流的打扮一如既往,卷翘的长发挽成高扬的发髻,露出耳垂上一对价值不菲的翠色耳坠。
她从侍者手里接过烫金菜单,贴着铺有雪白桌布的桌面推到郁故槿面前:“郁老师,你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郁故槿从进餐厅以来就一直沉默不语,高脚杯里浅浅的一层红酒如同璀璨的流光般映在左侧脸颊,表情算不上冷漠,但任何人只要细细打量上几眼,都能透过那看似温和自持、挑不出来丝毫错处的端方仪态中,看见凝结于瞳孔深处如薄冰般的疏离。
“不必了。”
郁故槿语气客气而冷淡,声音压得很低,但难得会噎人一次:“我没有把前任变朋友的习惯。你找我来做什么?”
莫思岑苦涩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睛,随手在菜单上点了几样招牌菜,转身递给应侍生。
其实这次约见郁故槿,对方的态度已经让她明白俩人之间几乎不存在任何可能性——毕竟以郁故槿的性子,她是一个几乎不会给人难堪的人,曾经更是连说句重话都舍不得对自己说,如今却一个眼神都吝啬。
但即便这样,她也不想轻易放手。
没人能在体验了郁故槿的好之后毫无眷恋。
郁故槿温柔、细致、强大而得体,好似一汪清澈荡漾的温泉,永远坦荡从容,哪怕面对已经背叛她的人,都不会歇斯底里或是恶语相向。这样的人本就有一种强烈的人格魅力,偏偏她又生的过于漂亮,五官清秀温润,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一种经过岁月积淀下来的、不露声色的成熟韵味。
莫思岑打量着相爱了六年的恋人,又恍惚间思绪纷乱,想起自己两年来的挣扎,顷刻间就酸了鼻子。她咬紧嘴唇软腭上的肉,痛苦、不甘、失落、愧疚等情绪如潮水般从心口涌了上来,淹没她最后一丝理智。
她张口,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而微妙的沉默,直白又小心翼翼地:“我要是说我后悔了,老师会不会原谅我?”
郁故槿抬起头,秀眉微蹙,目光幽深若谷又波澜不惊地看向莫思岑。
莫思岑敏锐发现,那双瞳孔里曾经在注视她时,无时无刻不蕴含着清浅笑意不见了,声音只有浓厚的疲惫和戒备:“你什么意思?”
巨大的落差让莫思岑心口骤然一痛,脸上血色尽失。
她视线低垂到雪白的桌布上,强烈的情绪就像是把滚烫的烙铁活生生攒进喉咙,连血带肉地在血脉里撕绞,每一个字都生生从牙关里逼出来,一字一顿:“……我跟他已经结束了……”
“我跟尤安只是形婚,我们并不是真心相爱,只是利益的互换。”
莫思岑自嘲地笑了笑:“我之前一直以为是自己技不如人,在国外留学这几年我才发现——到了某种程度,艺术的的评比标准就不单单是技巧,更多的是基于种族、门派、地缘、性别等等隐形政|治与权力因素的较量。”
“尤安的家族需要人来延续家族的体面,而我需要一张入圈的明信片。联姻,用尤安家族的声誉替我背书,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而尤安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推出一个牵线傀儡做家族的门面这种事他也不会拒绝,况且当时他有自己同性伴侣,我们联姻也方便给他打掩护,算是一石二鸟。”
莫思岑抬起头,与郁故槿的目光碰撞在一处,又错开。
空气仿佛突然停滞又缓缓流动。但就是暂停的那一瞬间,恍若天光乍现。
所有被埋在记忆深处的颠沛流离与郁郁寡欢都混杂成一团,呼啸而来,在漫漫暗夜的深处,混合成能吞噬、粉碎、埋葬一切的暴烈火光。
“现在尤安的商业帝国已经成型,而我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在两个月前,我们协议离婚。我以后要回国发展了。老师,这样我们以后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郁故槿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番话的情节实在是太荒诞了,跌宕起伏,声色权|贵,简直比她看过最离谱的戏文还要荒唐许多。
这种巨大的讽刺感和无力感甚至让郁故槿甚至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良久,她才握紧掌心,缓缓道:“你知道他有同|性恋人,……为什么还这么做?”
郁故槿说的委婉又含蓄——但“这么做”三个字显然指的不单单是联姻,两个人都彼此心知肚明。
餐桌上的气氛骤然陷入一种对峙般的凝固当中。整整过了十几秒,或者更久,莫思岑才动了动那张因为过度紧绷而隐约泛着青白色的嘴唇,说:“老师,你知道情|色资本吗?”
情|色资本这个词是莫思岑在国外这些年接触到的,她本意是想着在郁故槿未曾涉猎的领域炫耀学识,从而证明自己到底是跟宁池那类不学无术的草包有着本质区别的。然而出乎她预料的是,郁故槿很平静地开口说:“知道。”
郁故槿说完停顿下来,平直而疏离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其实是有种莫思岑难以用语言描述出来的情感的,只不过她来没来得及深思,就听见郁故槿接着道:
“这个概念是哈基姆提出来的,指的是因为外表所带来巨大性吸引力而产生的相对优势,在他看来是除经济、文化和社会资本外的第四大个人资产。”郁故槿口吻公事公办,望向莫思岑淡淡说:“——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莫思岑完全没想过郁故槿会如此说,一怔,半晌之后苦笑道:“我只是真的太想成功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脱口而出每一个字的气息都说的很稳,声调没有丝毫变化,但眼底却依旧闪烁着诡异般满足又疯狂的神色,连牙关都因为直冲脑门的激动而微微颤栗:
“……甚至比活着更渴望。”
“我才二十多岁,二十多岁!我的身体、精力、情感都处于一生当中最完美的时期,我应该是自在的、快乐的、光鲜亮丽的,应该尽情的享受这世间最浮华与美妙的战利品!而不是连件剪裁得体的连衣裙都舍不得买,借租在阴暗的地下室里,被人尾随跟踪威胁,吃泡面吃过期的面包,为了两欧元的报酬去一遍遍重复毫无艺术价值的海报;眼睁睁看着别人把我的创作鹊巢鸠占,还要狼狈的说声:Avec plaisir!(这是我的荣幸!)”
“我自认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努力的多,有灵气的多,可有什么用呢?他们稍微抬抬脚,在我面前都是爬不过去的天堑,努力在阶级跟资本面前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除了当作附着在上位者一粒尘沙才能够得到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如果仔细看的话,郁故槿平静的神情有过短暂异样,那种表情很复杂,看上去好像是释然、叹息、震惊等等情绪混杂在一起,虽然那种破裂般的表情只是霎那之间的事——可郁故槿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悄无声息的该变了。
原来当年的被分手,是因为这些……
冥冥之中恍若苦海尽头的海市蜃楼轰然坍塌,郁故槿一向坚定的眼眸微微涣散,整个人都被抽空了。
那些折磨了她几年之余的自我否定,那些扎根在最阴暗肮脏土壤里、让她无数次陷入自我怀疑,认定自己没有维护一段感情能力的果,居然都是因为这些可怜又可笑的缘起。
真是、真是荒谬……
“人的一生想要过得好,归根结底就是在出卖各种资本,有人在出卖人脉、有人在出卖能力、有人在出卖金钱,而我不过是在出卖皮囊和青春而已。”
莫思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那里在过去两年里带着一枚银色的素圈戒指。语气甚至说得上波澜不兴:“如果仅仅一场婚约,能让我少走十年二十年的路,能让我的才华在世界舞台上大放异彩,能把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变成确定的迅速的出人头地。”
“老师,我想不到我为什么要因为一些莫须有的道德感而放弃现世的出人头地。我真的真的迫切渴求功成名就,为此宁愿抛弃一切情理的束缚,承担所有的罪与罚,赌一次名利场上的生死局。”
莫思岑直视郁故槿,胸腔微微起伏。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在她半边侧脸上映射出耀眼而又明亮的弧度。
而与此同时,另一侧则完全埋没在暗影里,连瞳孔深处都呈现出森冷幽暗的色泽,让人不忍卒视。
“所幸我赌赢了!”
莫思岑说:“我有了足够的资本和底气,能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归来。老师,我今后能有能力给你最好的生活,比现在好一百倍一千倍。你放心,我今后也不会跟任何人发生关系,包括尤安,我们就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仿佛方才的坦白让她获得了一股没来由的底气和自信,莫思岑强撑着颈骨仰起头来,眉宇间好似带着无限的深情和悲郁,甚至微微加重了音节:“郁故槿,我很想你,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我们……能重新开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