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6
不远处的小提琴依旧舒缓流淌,桌角一捧玫瑰花束芬香浓郁,侍者推着餐车朝这边走来,骨瓷托盘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冷玉般幽幽的色泽。
侍者训练有素地把牛排以及银质餐具端上餐桌,牛排兹拉作响的冒着热气,郁故槿垂眸,在餐刀的锋利冷光中,看见自己面无表情的、淡漠生硬的侧脸。
“对不起。”
良久,郁故槿平静的拒绝。
空气里沉默了片刻,郁故槿从旁边拿起红酒瓶,酒瓶厚重,瓶身上有圈隽秀的法文。郁故槿看了两眼,确定品类度数不高,起身在莫思岑红酒杯里斟上浅浅一层,未再落座。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还太小,再大些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忘不掉的。”
“况且,你爱的并不是我,你只是忘不掉一个曾经能保护你,能尊重你的假设对象。而那个真实的郁故槿,只是你一个权衡利弊后可以随意抛弃的人,在你生命里也没有重要到你无法忘记的地步。”
“不是!”莫思岑猝然开口打断。
她定定地看着郁故槿,好像即将溺亡的人在看深海里唯一一片浮萍,眼底带着疯狂的光芒,连尾音都因为迫切而微微有些破音:“不是的,不是的……我真的爱你,我爱的人从来都是你,没有人年轻的时候会不犯错误。你相信我,郁故槿,再信我最后一次好不好……”
她知道自己罪有应得,知道自己咎由自取,可有一瞬间生理性的眼泪几乎还是要夺眶而出:在异国他乡这么多年孤寂的辗转难眠里,她真的反思了,也是的的确确后悔了,不是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吗,怎么到自己这里就不行了呢?
……我爱的人从来都是你!
那声音明明不重,却好像一把带血的利刃呼啸着穿过层层光□□准刺入郁故槿的心脏,鲜血汩汩而出,以至于连跳动一下都带着痉挛般的剧烈刺痛。
她甚至在剧痛中感觉到一丝可笑和荒唐!
莫思岑追求她四年,俩人相恋五年,分别两年,她们纠纠缠缠了彼此三分之一的生命,可到头来请求原谅时,能说出口的只剩我爱你三个字。
一个人的爱意,到底要匮乏和缺失到什么程度,要不走心到什么程度,才连一个完整的事例都说不出来,只能不断重复毫无意义的“我爱你”,来试图洗脑自己和对方?
郁故槿闭了闭眼,沉默良久说:“对不起,但是我做不到再相信了。”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死寂,仿佛沸腾的煮锅被人从虚空中猛然盖住,连带着双方的呼吸在方寸之间都变得清晰可闻!
她试图再郁故槿脸上看见一丝一毫揶揄或是玩笑的痕迹,但没有。她的目光依旧清澈冷然,面色沉静,唇线轻轻抿住又抬高,是个很官方的客气而礼貌的姿态。
“我做不到再相信你了,我没法欺骗自己。”郁故槿语速放得很慢,并没夹杂过多情愫,以至于听起来几乎是有些循循善诱地感觉了:“如果我们再一次复合,那当你延迟回复消息,我做不到再笃信你是没有看见,而是会怀疑你是不是在跟别人聊天;当你下班回家晚了,我很难再体谅你工作辛苦,而是怀疑你是不是跟别人约会了。我们的恋爱会变得非常不健康,我们不再是单纯能并肩相携的恋人,而是彼此会不停地争执怀疑,解释失望,直至把最后一点好感都消耗殆尽后,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再一次分手。思岑,这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莫思岑:“…………”
“你为什么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莫思岑眼皮泛着红意,那声调一出口,就因为情绪激动而带着窒息般的剧烈哽咽:“郁故槿,为什么啊?你连宁池那种杀人犯都可以原谅,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宁池她凭什么让你对她那么好!”
她话音刚落,郁故槿从进门以来一直平和的脸色猝然变了。
郁故槿定定地注视了莫斯岑几秒,那眼神很复杂,难以精准的用某一类词汇来概括,既有的类似于难以置信的厌烦,又仿佛夹杂着淡淡的失望,过了半晌才说:“刚才你说情|色资本,你说你迫切渴望成功,渴望到能够不计代价能够抛弃道德,这种想法见仁见智,毕竟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我虽不认同但也不至于一定要去争个高低输赢。然而你不该拉着宁池陪你共沉沦,宁池没必要受这无妄之灾,任人诋毁。”
“宁池的过去你了解多少呢就能在这里妄下结论?她为什么进的少|管|所你知道吗?宁池从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时候你在上课外兴趣班,宁池因为有案底不得不去酒吧工作的时候,你在大学里畅谈着未来。你喜欢画画,你能够毫无负担的逛画廊、买画笔、出国留学,然而宁池喜欢唱歌,她生日那天送她一把吉他,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吉他,宁池都舍不得用。”
“莫思岑,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没有享受幸福生活的权利。”郁故槿顿了一下,叹息似地摇了下头“你能够健康平安的长大,有一份能够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未来,能够靠自己努力改变命运的机会,你就已经比宁池,这个世界里大多数人都幸运的多了。不是我能够原谅宁池,宁池从来都不需要我的原谅,因为那件事只是阴差阳错之下的巧合,她根本什么都没有错。”
“贪心不足,必定会自食其果。郁故槿她盯着空气中凝固的浮沉,欣长修硕的身体在微不可见的颤抖。她五指在餐桌的遮掩下死死攥紧雪白的桌布,残忍而绝情地说:“我们没有必要这样,莫思岑。以后我们别见面了,各自珍重。”
这句话说的绝情而彻底,莫思岑心理一慌,骤然起身想要去牵郁故槿的手,却不料动作幅度过大,衣袖碰上了放在桌角的玫瑰花。
玫瑰应该是刚摘下来没多久,花瓣娇嫩欲滴,细看的话甚至还有清透的水珠,□□束扎成一捆,放的本来就不稳,被她这么一带,惯性使然朝郁故槿的方向栽了过去。
郁故槿眼明腿快,立刻后退两步,堪堪跟花束错开。
莫思岑因郁故槿躲避玫瑰花的举动怔住了,连手都还垂在半空中,脸色惨白,一动不动。
郁故槿见状,终于还是不忍心,“我不是在躲你。只是对玫瑰花过敏。”
莫思岑这次是完完全全、彻底的愣住了,好像最拿手的绝技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演砸了一般,神情里全然是迷茫与无辜。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郁故槿,喃喃道:“……对玫瑰过敏?怎么可能?我曾经送你那么多次……你从来没有拒绝过……”
她说到这里顿住,像是忽然相通什么似的再也说不下去了,强撑着的一股气倏然塌陷,眼泪终于还是不受控的落了下来。
她哭的动静不大,只是悲恸地哽咽着,把头埋进双手里,眼泪一滴一滴顺着眼眶滑下去,精致轻薄的妆容被哭花了,像是失去灵魂后滑稽的木偶。
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
良久,郁故槿再次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体贴地站到她面前用身体阻挡住窥探的视线。
但这次郁故槿却没有再仔细而温柔的替她拭泪,甚至隔着昂贵宽阔的木制餐桌,郁故槿身上干净而温和的气息都消弭在了空气中,无迹无踪。
兜兜转转,她终归还是因为虚荣和自负,弄丢了珍视她的人。
其实拒绝说出口的一瞬间,郁故槿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或是笑泯恩仇的释然,那些都太遥远了,她只是觉得空虚,无边无际、了无生趣的空虚,好像心里结疤的伤口从里向外的逐渐溃烂。
她当初满怀热忱,信以为真一句承诺,将所有感情和爱意献祭般付出后,没想过结局只是深渊向她露出狰狞的獠牙。
——别害怕郁老师,我喜欢你。年龄与性别都不是阻碍,我会陪你一辈子……
——郁故槿,我跟他们只是吃个饭,你知道的,画展展位是要靠活动的呀……我最爱的人是你,抱抱,亲爱的……
——你现在怎么这么啰嗦啊郁故槿,我都说了我减肥不吃晚饭!你自己做的自己吃,我画还没画完呢!
——我们,分开吧……
宁池静默地站在餐厅的落地窗外,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眼睛钉在郁故槿身上。
正午的阳光明媚的有些刺眼,宁池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午高峰时期的车水马龙、人声喧闹都渐渐在耳畔消失。整个世界都静默的好像只剩郁故槿与莫思岑在光影下相对而坐的剪影。
隔着一层厚重的单向视玻璃,郁故槿侧脸轮廓显得模糊又冰冷,她哪怕仅仅长身玉立的站着,看上去都像是一个不可亵渎的神话。
宁池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乱七八糟地揣测:莫思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要不要脸?她一个已婚女人不好好专注自我的找前女友做什么?不会还贼心不死想要复合吧?
……复合?!
霎那间如雷轰顶,宁池满心只有一个想法:扯什么淡!她配吗?
她闭了闭眼,感觉浑身的血往头上涌,酸涩难忍的晕眩感一阵一阵在体内蔓延,麻木但却并不清晰,让她分不清楚是心口的刺痛究竟是出于愤怒还是痛苦。
但宁池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有什么资格争风吃醋呢?
莫思岑再怎么说也尚且有个旧爱的名头,她宁池又算得上郁故槿的什么人呢?
良久,宁池闭了闭眼,呼出一口带着血腥的气,断然转身,拉开餐厅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