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第8章 细辛

林最低下头，不再看他。

她从来没和一个男生这样独处过，何况还是个没穿衣服的男生，还是在“荒山野岭”。

陈寂野也意识到这点，还好衣服就在不远处的石堆上，他走过去，将T恤套头，很快穿好，裤子也仿佛只是一蹬就穿上了，最后坐在石头上，拍了拍脚底的碎石子，才踩上拖鞋。

他很坦荡，所以林最也不那么尴尬了。

她在旁边看着他做这一切。

他穿好鞋子就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她身后和河岸相接的林荫下，弯腰找了一会儿，再起身的时候，手里多了把草。

绿油油的叶子，心形的，很光滑，摸起来像橡皮树叶那么厚。

他把这个给她，说：“这叫细辛，能驱蚊，你拿着用吧。”

林最低头一看，胳膊上的蚊子包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

林最张张嘴，陈寂野却抢先一秒，堵住她的话：“不用谢。”

林最愣了愣，又把嘴巴闭上了。

陈寂野这才想起问她：“你来这边干吗。”

林最脸色很轻微地变了变，敛眸说：“就逛逛。”

陈寂野看着她月光下蒙了层盈盈月霜的脸庞，还是捕捉到那一刻的低落，问：“怎么了。”

林最下意识摇头，说：“没什么。”

见她不想说，陈寂野便没再问，而是说：“走吗。”

林最说：“行。”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月光如盐的乡间小路上，河边的树林被风哗哗吹响，再往前走，是一片黄绿参半的麦田，麦浪如那条河，在黑夜里涌起滚滚波涛。

草丛里倏忽蹿走一只黄鼠狼，林最向后跳了一步，但没尖叫。

陈寂野停下脚步转头看她，问：“怕了？”

她摇摇头，又很快点点头。

陈寂野这次笑了，转过头又继续走。

林最握紧那几株香气幽幽的草，紧紧跟上去。

就是这一段沉默的路，林最脑海里那些迷雾般的忧虑，似乎拨云见月了。

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我们其实什么都怕，怕蛇，怕夜，怕河，甚至怕一只小小的蚊子。

但又总能很快勇敢起来。

只要前方有路。只要身边有伴。只要生活还在继续……我们就必须步履不停，直视着命运的路障，继续向前。

这一段路，林最的同行者是陈寂野，她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而抗癌这条路，她的同行者是外婆，外婆也得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林最回家之后，还是把外婆患癌这件事如实告知。

她事先想过外婆得知此事后或许会比想象中平静，但当外婆真的只是怔了一下，便接受了这个事实时，她的心还是被掏空了般，空旷地疼起来。

外婆盘了一只腿，坐在床头，另一只腿从床沿落下来，她摇着蒲扇，就像在聊家常，说：“我有预感。”

林最沉默着。

外婆把蒲扇搁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我怕活着拖累你，又怕死了留你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到地底下见到你妈妈，没办法交代。”

林最问：“外婆，你想治吗？”

外婆反问：“好治吗？”

林最既然把实情说出来，就没打算瞒着，她只是用更温柔的方式说：“任何癌都不好治的。”

外婆默了默，似乎知道这个过程会很疼很受罪，又问：“手术的话能活多久？”

林最看着外婆的眼睛，说道：“无论活多久，您多活一天，我就不是个孤儿，多活一天，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外婆再次沉默，而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要久，最后她又问了一个问题：“要花多少钱？”

林最说：“妈妈给我留了两百万，钱你不用担心。”

外婆想了想，才说：“虽然真的活够了，但，再坚持坚持吧。”

林最起身拥住外婆，把脑袋搁在外婆的怀中，如儿时受了委屈求安慰那样，紧紧环住外婆的腰。

从前两只手臂都抱不过来的腰，如今已是轻而易举便能环抱过来，她心酸难耐，哽咽说道：“我不知道这样留住您，是不是太自私了。”

外婆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既然做了决定，就别怀疑自己，何况这是我也认下的命。”

林最闭上眼睛，流下两行热泪。

次日，林最为外婆办理住院。

手术期排在入院的五天之后，这期间林最白天在学校上课，下了课就去医院，连晚自习也不上了。她让曹秋雨把自己调到最后一排，因为她的手机不方便关机，医院只要打电话来，她就必须立刻出去接听。

而最让她担心的便是外婆的阿尔茨海默病，护士说，外婆清醒的时候很安静，可只要一犯糊涂，就会连怎么穿衣服都忘记，也会因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而想方设法回家。

手术前一天，外婆从医院溜走，整个护士站都找不到人，林最接到电话之后，赶忙请假去找，因为实在太担心，只好也给杨萍打了个电话，麻烦她先去家里看看外婆在不在。

林最最终在警察局找到外婆。

幸好她提前在外婆的衣服里塞了纸条，上面有她的联系方式，警察才顺利联系到她。

林最把外婆又送回医院的时候，杨萍已经在病房里等着了。

安顿好外婆之后，护士长找林最谈话，杨萍也在一旁听着。

护士长说道：“别的床都有二十四小时陪护，你上学不方便，也不能把老太太单独放医院呀，抓紧找个护工吧。”

林最舔了舔干燥的唇，说：“好，我尽快安排。”

护士长走后，杨萍说：“找护工太贵了，要不然我过来吧。”

林最忙说：“那怎么行。”

杨萍有些着急了：“怎么不行？我平时出摊，见你姥姥的面馆关着门，心里也惦记得不行，本来打算手术后替你来陪护几天，这不是你姥姥情况不太好嘛，我提前过来，大家都省心。”

这话让林最心里热热的。

外婆确诊以来，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在默默打点一切，家里的亲戚少，外公去世后日子越过越远，大多都没有了往来，村里她认识的人寥寥，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杨萍一个，再难的事情也不过独自咬牙撑住。

在这种负重前行的时刻，杨萍对她说了这些话，对她来说已经不是感动这么简单，而是感恩。

杨萍又道：“我的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只告诉你，在我最难的时候，只有你外婆对我好，后来我们挨着做生意，说起话来也投缘，我心里也把你外婆当亲人，我没跟你来虚的，你也不要和我见外。”

林最笑笑，却还是坚持说：“不行的，不用了。”

看陈寂野平时那么拼命打工，便知道杨萍一家并不富裕，杨萍的炸串摊又是他们家的主要收入，一旦停工就要损失好多钱，据她所知，杨萍刮风下雨也是要出摊的。

林最不能干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情，何况又非亲非故，她挤出一抹笑来，压低声音对杨萍说道：“婶婶，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妈妈给我留了两百万遗产，我有钱请护工的。”

杨萍吓了一跳：“真的？”

林最说：“我不敢露财，只给您一个人说。”

杨萍怔了半天，又问一遍：“真的吗？”

林最说：“您不信跟我去银行看看。”

杨萍忙摇头，说：“不用了。”又松了口气，说道，“本来还想说，我在钱上帮不了你，只能在别的地方出出力，好在你手头宽裕，我也就放心了。”

林最笑而不语。

后来杨萍帮林最一起选了个护工，是个四十岁的女人，瘦高个，长得面善，看起来也麻利，林最喊她张姨。

张姨的工作是一天十二小时制，早七晚七，200元一天，手术周出ICU后的费用会涨到250元一天。

林最一次性付完一个月的，一共是6350元。

付款之后，林最有些犯愁了。

她的银行卡里可不是真的有两百万。

来医院之前，外婆趁自己还记得清银行卡密码的时候，就把积蓄悉数交给了她。她也是那时才知道，老人家本身就没有多少钱，却坚持每年都往山区学校捐款，所以手头上剩的养老钱并不多，一共是两万多一点。

加上她的压岁钱，共有十一万多，而这几日已经花费了一万多，往后还要手术，化疗，吃靶向药，这点钱撑不了太久。

林最现在还没想好要怎么赚钱，只能先把这件事暂时搁置，把注意力放到即将到来的手术上。

外婆的手术由院长亲自操刀，胰头周围的胆囊、十二指肠、三分之一的胃等都要切除，算是外科最大的手术了，死亡率和术后并发症发生率都比较高。因此，在术前林最便签下了病危通知书，方便医生在手术中直接救治。

术后为减少疼痛，外婆体内植入了止痛泵，鼻饲管进行营养液输入。

刚开始情况还好，第三天的时候外婆忽然出现胃出血的症状，很快进行DSA手术，又在ICU住了一周。

林最每天医院和学校两头跑，连家都很少回。

这天晚上放学去医院，林最在地铁上睡着了。

醒来之后，发现她居然靠在一个人肩膀上，而仰头，看到的居然是陈寂野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