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第7章 变故

第二天早晨，林最给外婆下面条的时候把盐放多了，又重做了一遍，上学便晚了一会儿，正巧在地铁上遇到了陈寂野。

他们不在一个车厢，坐了五站，车上的人下去了一部分，林最瞥到一个空座，走过去一看，对面居然是他。

而他旁边恰好也有个空座，林最走过去坐下，他后知后觉看到她，怔了怔才说：“好巧。”

他不热络，林最也不擅长寒暄，直接问：“你从哪里来的，浑身是汗。”

陈寂野低头才发现他的领口洇了一圈水，他随意揪住领口掸了掸，说：“不是汗，我在厕所洗过，弄上水了。”

他每天早晨都直接从花卉市场去学校，卸货出力免不了流汗，他习惯了随身带一小块肥皂，在地铁的公厕里把手和脸，还有脖子胳膊都洗干净，再换上校服。

林最这才注意他身上其实是有一股肥皂味道的，说不上香，但很干净。

她从书包两侧的兜里掏出一包纸，对他说：“擦擦吧。”

他说：“不用，习惯了。”

她指腹紧了紧，收回了手，没再坚持。

两个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林最才说：“昨天谢谢。”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她一眼：“嗯？”

她目光沉静：“昨天，医院。”

她这么说，他眼神变了变，明显想起来什么，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不在意地说：“没事。”

林最又说：“还有蛋糕，也谢谢了。”

他还是一样的语气，说：“没事。都是邻居。”

林最早料到他的平淡，自顾自说：“你昨天跟着跑上跑下，已经帮了很大的忙，又破费了那么多，那个蛋糕我去搜了搜，要一百多，加上午饭，你花了差不多五百块。外婆说了，这个钱，无论如何都要转给你。”

陈寂野随意，但林最却不能真客气。

原本她都打算把生日当成平常日子过了，却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得到了最意想不到的人的祝福。

她无法形容昨天看到蛋糕那一刻的感受，只能说内心深深触动，蛋糕算不上是礼物，却一定是生日里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好像只有对着蛋糕许愿，才会更灵验一些。

何况这件事归根到底是欠了人情。

在一两瓶水那样的小事上，算得太清反而生分，林最总能找到时机请回去，但五百块不是小数目，还是要尽快结清的好。

她说着已经打开微信，又道：“昨天晚上想给你，忙完已经快十二点了，怕你睡了就没给你发消息。”

她转账五百，又抬眸看他，目光纯澈：“你可一定要收。”

她把感激的话讲得很平静也很平淡，却听得出是诚恳的，礼貌的。

陈寂野眼眸沉沉，片刻后他“嗯”了声，掏出手机点了收款，说：“收了。”

他总是这样，话很少，语气又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前得过口吃的原因。

但其实林最并不讨厌他说话的方式。

他乍一看是个不好相处的性子，但其实就是简单直接，太繁琐的交流常常会让人疲惫，而像他这样，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口舌和麻烦。

地铁到站之后，林最和陈寂野一同去学校。

他们没有刻意走在一起，但也没有刻意避开，一路上谁都没和谁说话，四周是静静的花圃，鸟儿落向梧桐下垂的枝头。

走着走着，陈寂野的步子忽然顿了顿。

林最跟在他身后，察觉到这轻微的停顿，抬头寻找原因。

只见学校旁边的文具店门口，有两个穿红蓝色校服的男生，在和本校的同学说话。那两个人看到了陈寂野，停下交谈，望过来，表情没怎么变，但林最能感受到，那目光并不友善。

很快，他们就看向了林最。

即便一身蓝白色校服，头发规矩地扎了个马尾，林最也仍然楚楚动人，如同路边枝头上那将舒未舒的叶，风从她身边路过，都要缓慢三分，我见犹怜的纤弱温婉。

他们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是不加掩饰地打量。

林最只觉得他们眼熟，想了一会儿，才猛然发觉他们是之前找过陈寂野麻烦的人。

忽然视线一档。

林最看不见他们了，只能看到陈寂野的直肩阔背，像一座沉默的小山峦。

那两个人的视线也被陈寂野挡了个严实，便想走过来。

陈寂野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似乎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扫兴的事情，神色如常走到学校门口。

门口有保安大爷，也有查校牌的老师，那两个人最终没上前来，眼巴巴看着陈寂野和林最一前一后进了学校。

而一进学校大门，陈寂野又走到了林最身后，再次把她挡住了。

……

外婆的体检结果很快出来。

医院打电话来，说外婆的体内有一个囊肿，在胆囊旁边，需要尽快做第二次检查。

林最毕竟没经过这样的事情，挂了电话之后就着急地向班主任请了假，晚上一夜都没睡好，次日一早，就带外婆去医院了。

她们到医院之后，按部就班地进行抽血，B超，强CT，核磁共振……又过了两天，结果出来，说不是囊肿，是胰腺癌。

肿瘤的位置很不好，在十二指肠到胃的部分，尚不能确定能不能切除，即便可以切除，手术难度也很大，且花费较多。

为了进一步确诊，医生又让外婆做了穿刺，一周后才能拿结果。

这一周，林最每天都在手机上搜各种相关资料，甚至连知网上的论文也看了，越看越觉得绝望，四肢百骸都发寒。

就这样神经紧绷地又等了一个星期，结果出来了，的确是胰腺癌。

医生明确告知林最，外婆的肿瘤虽然已经很大了，但还好是可以做手术的，这已经比很多胰腺癌患者要幸运了，只是手术难度较大，且前后费用即便是新农合报销后仍然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林最在医院的卫生间待了很久。

她颤抖不已，牙齿都在忍不住咯咯打战。

从前看电影，演员们在表演祸从天降时，也会浑身发抖，当时她还在想是否太过浮夸了，直到这一刻命运降临到她头上，她才知道这般晴天霹雳，怎样失态，都不为过。

还好后来她把自己稳住了，只是用的时间久了一点，外婆都差点进来找她。

从卫生间一出来，外婆便一个劲儿看林最的脸色。

还好林最并没有哭，所以外婆倒也没看出什么异常，只问：“医生到底怎么说？”

林最瞒着她，只说：“就是一个良性的囊肿，切除了就好了。”

外婆便说：“我年纪大了，又得了阿尔茨海默，既然是良性的，能不做手术就不做了吧，我不想花钱还受罪。”

林最笑着说“那我再想想吧”，转脸之后却咬紧嘴唇，忍住了泪水。

她已经事先查过资料，这个病被称为“癌中之王”，基本没人能活过五年，手术无非就是忍受着治疗的痛苦再多续命几年，但若到了不能手术的地步，就基本只能等死。

她不知道是要让外婆忍受病痛和治疗的折磨，痛苦的续命，还是痛痛快快地放弃治疗，放她离开这个稍显孤独的尘世。

当天，林最没有办理住院，带外婆回了家。

那会儿已是五月，全国都在放劳动节假，路上的车和人都比往日多了很多，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遇到老爷爷挑箩筐卖樱桃，外婆说好久没吃了，便停下来买。

林最在旁边，看形形色色的人群穿梭着路过，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洒下来，那些樱桃红艳艳的饱满诱人，而低头挑拣樱桃的外婆也那么的鲜活，动人，有温度。

人的一生中，有那么多的吉光片羽，无从名之的时刻，但那短暂的瞬间，也会让人生充满继续前进的意义。

林最心里的天平慢慢偏斜了。

晚上，她第一次在村子里走了走，她太需要这样一个独处的空间。

夜色里的村庄宁静平和，低垂的夜幕上挂满了明亮的星星，方方正正如一个个小盒子般的平房也都亮着灯，青草幽幽，时不时传来几声唧唧虫鸣，与荷塘里的青蛙和声，而狗很少叫。

林最走着走着，就到了一条河边。

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一路她的身上已是裹满草木的清凉，再摸手臂，多了些被蚊子叮咬的鼓包。

但她没有心情过多在意。

河水滚滚向前，如同血液在身体里流动，河面之上，月色粼粼。

《悉达多》里有句话：一条河可以教会人许多东西。

人太容易在失落的时候文绉绉，一些歌一些诗或一些文字，总会比平时更触动人心，让人深陷情绪漩涡。

林最捂住脸，痛苦地喟叹，想问问这条古老的河流，能否让她豁然开朗。

这样想的时候，陈寂野就出现了。

林最吓得心跳都漏停两拍。

只因陈寂野是在河里出现的，湍急凶猛的河水里，他只露出一个脑袋。

林最几乎是尖叫着跳起来，惊惶失措地大喊：“你快上来，快上来！”

她很少这样大惊小怪的，陈寂野才是被她吓了一跳。

耳边水声急，他听不太清她在那喊什么，还以为她遇见了蛇。

他奋力游过来。

她弯着腰伸手够他。

他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双手一撑，从河岸上爬了出来。

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说：“你吓死我了。”

陈寂野的眼睛在周围扫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蛇虫痕迹，才知道她刚才尖叫并不是因为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于是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林最已经平复下来，她拍胸脯轻轻顺气，说：“水那么急，看起来很危险。”

陈寂野微拧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奔腾的河水在黑暗中显得浑浊混沌，仿佛是一条的巨蟒，能随时将人吞没。

他这才意识到她在担心他，转过头，不明显地笑了下：“没事。”

又说：“这条河我熟。”

林最看出他水性好，又怕自己刚才反应太过激，也就没再说什么，顺从地点了点头。

空气里静了几秒。

林最忽然注意到，陈寂野只穿了一条四角短裤，露出了大片肌肉，他并不过分健硕，但线条好看，身上的皮肤比脸白很多，浑身沾湿，水珠自上蜿蜒向下，说不出的狂野浪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