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边,宋冉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许青禾的侧脸。
以往两人每次相见都注定了不欢而散,哪怕是记忆里的最后一次见面彼此间也没给什么好脸色,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宋冉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了。
也许是因为死过一次,也许是因为自己已经二十七岁,而眼前的这个许青禾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所以宋冉此时此刻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强烈地想针对许青禾。
她甚至还有闲情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孩。
视线从她高高扎起的马尾落到瘦削的肩膀,看着那明显大了一号的校服,宋冉愣了愣。
许青禾……原来有这么瘦吗?
简直就像一棵营养不良的小树,孱弱得摇摇欲坠,嘴唇上甚至还泛着不正常的苍白,仿佛下一秒就会晕厥倒地。
可那坐在椅子上的身形却是如此挺拔,硬是将这副虚弱的身躯撑了起来。
实话实说,抛去有色眼镜后,这样集脆弱与坚强于一身的女孩子确实足够吸引眼球。
这么想着,宋冉有些出神,视线移向虚空处,正发着呆,一片阴影闯入视线。
“写好了,你看一下吧。”将手中的试卷递过去,许青禾转身面向宋冉。
宋冉下意识垂眼,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张被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的试卷,其次就是许青禾的手。
和她的人一样——苍白、瘦弱,透过单薄的皮肤可以明显地看到几根青色血管的走向,而顺着血管的走向往上,就是那几块明显就是草草包扎上的纱布。
“这个……怎么弄的?”
时隔太久,宋冉其实已经记不清这个时候的自己对许青禾都做过什么,但记忆里她很少直接对许青禾动手,大部分时候都是些言语上的嘲讽和羞辱,是那种许青禾最无动于衷甚至说不定还会觉得幼稚的手段。
可如果不是自己,那这些伤又是怎么来的呢?
捏着试卷的手指突然颤抖了一下,许青禾蓦然抬头,与宋冉四目相对。
宋冉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沉郁的黑色眸子,如果非要用什么形容的话,那就像一块黑色的冰,冷淡的外表下藏着浓郁的让人无法理解的情绪,宋冉的心头莫名缩紧,一股浊气涌上喉间,让她一时哽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二十七年的人生里,宋冉见过很多人,也经历过许多大起大落,但她从来没见过有人露出这样复杂的眼神。她以前总觉得许青禾应该恨透了自己,可那眼神里却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一毫出于仇恨的愤怒,反倒……很认真。
像是在看一个久违的朋友。
被自己这个莫名的想法吓了一跳,宋冉皱了皱眉,忽然想起她和许青禾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许青禾已经嫁为人妇,结婚对象就是宋冉喜欢过的那个少年——魏昭,夫妻两人各自经营着一个公司,在宋威名下的建筑公司爆出重大事故后,他们便一起用各种手段压低宋家公司的股价,一步一步地逼着宋家破产。
为了保住家里的公司,宋冉迫不得已只能向这两人低头,她第一个找的人是魏昭,穿着崭新西服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瞥着她,说:“你把这两瓶酒喝干,我就帮你。”
他指着两瓶纯度极高的劣质白酒,脸上挂着一副戏谑的表情。
宋冉狠下心,咬牙将酒喝完,结束的时候,只觉得胃里火烧火燎地疼,眼前天旋地转,双脚一软,整个人差点跪在地上。
“啧啧,这还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宋家大小姐吗?可真够狼狈的啊,哈哈。”
魏昭畅快地大笑着,单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棕色皮夹,接着拿出一张薄薄的红色纸钞,轻飘飘地甩在地上。
“喏,赏你的,滚吧。”
很难想象当初的自己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张钞票,但不管怎样,自尊心被打破了一次后,再去找许青禾帮忙时便轻松了许多。
宋冉还记得自己当时穿了一身简单的白T,站在人人光鲜亮丽的大公司门口,顶着无数道打量的目光对门口的保安陪着笑脸说好话,费劲口舌才让他答应帮自己给许青禾传话。
许青禾答应了见她。
总裁办公室里,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女人独自坐在落地窗前的老板椅上,表情很冷,姿态也很高,看向宋冉的眼神锋利得像野兽的獠牙。
“能不能……放过宋家?”
顶着昔日欺凌对象的审视,宋冉硬着头皮将话说出了口。
回应她的却是一声冷笑。
许青禾说:“那你们又放过我了吗?”
宋冉无言以对。
她知道自己对许青禾很坏,对她做过的坏事简直罄竹难书,但不管怎么说,许青禾是被宋家抚养长大,她希望她至少能放过父亲。
“许青禾,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求你了,从小我爸就偏心你,就算看在他的面上,你别赶尽杀绝好吗?”
“偏心?宋冉,你……”声音夏然而止,许青禾抿紧下唇,眼里闪过一丝嘲弄,“如果不是你爸为了钱违规使用劣质建材,那批安置房也不会压死那么多人。”
“不是的!”宋冉忽然激动起来,“我爸也是被人骗了,他根本不知道那批材料有问题!”
“哼,你还真是天真,有空的话,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以为我大费周章地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冰冷的视线落在宋冉的脸上,宋冉茫然地看向许青禾,心底油然生出一丝不安。
可是许青禾没有解释,她背过身,声音很浅地说了句:“你爸今天上午已经来找过我了。”
她没有再说更多,只是用背影无声地下着逐客令,但这个疑问没有持续太久,当天下午,宋冉就从宋威口中听到了让自己替他坐牢的计划。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原来许青禾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报复自己,既然这样,是不是只要自己消失,她就能平息怒火,放过宋家呢?
算了,无所谓了。
回顾这一生,宋冉发现自己一直都是一个多余的人。
她既不符合父亲的期待,也并不是母亲心爱的孩子。
唯一以为算得上真心的朋友在她落难后也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她的求助。
一事无成,只能在自家公司挂个闲职混日子,做过最持久的事就是欺负许青禾,最后还被欺凌对象报复了回来。
这样一想,自己的人生还真是还失败呢。
自杀之前那种强烈的厌世感如风暴般再次席卷了整个脑海,而就在宋冉愣神时,耳边传来女孩轻轻的声音。
“我自己摔的。”许青禾垂下了眼,声音不像宋冉记忆里熟悉的那样冷厉,反而有些发软。
也对,此时此刻的少女还只是一个脆弱的孩子,如果宋冉想,她完全有各种手段将之前受过的屈辱千百倍地报复回来。
但——没必要。
从前对许青禾的厌恶是出于父亲总是偏心的妒忌。
是替母亲出头的不甘心。
现在已经知道在父母的婚姻里,自己的存在原来只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便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去针对许青禾了。
况且她也做不出欺负小孩子的事。
气氛一时沉默,两人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宋冉琢磨着当下的处境,许青禾则偷偷地瞟了她几眼,眼里流露出几分疑惑和不解。
宋冉好像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难道……
许青禾不安地皱紧了眉,正想开口确认一件事情,“咚咚咚”,敲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念头。
“小姐。”
门外传来保姆王阿姨的声音。
宋冉回过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门外的声音于是继续道:“小姐,晚饭做好了,夫人在下面等您。”
“知道了。”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温柔的女人面容,鼻尖微微酸涩,宋冉的心里难以自制地浮现出许多委屈。
身为一个孩子,她当然也想在母亲面前撒娇,想得到母亲的疼爱和关注。
可是母亲长期的神经衰弱让她很难像一个正常的母亲那样去爱护自己的孩子。
大部分的时间里,宋冉的母亲叶静雅都待在国外的疗养院中。
只不过一开始也许是为了疗养,后来就成了和情人私会的理由,所以当宋家败落后,她才会立刻离婚前往国外和情人结婚。
与自己的新生活相比,抛弃还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女儿虽然并不道德,但也是无奈之举。
离开之前,叶静雅对宋冉说:“冉冉,如果你在国内待不下去了,就来找我吧。”
她多少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还是有感情的,可是她也清楚宋冉深陷其中的困境并不能靠她解决。叶静雅已经无数次地觉得自己的女儿就像一个不可见底的深渊,靠得越近就越有可能跌入其中难以解脱。
选择放手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很多年前,叶静雅就用这套理论说服了自己。
至于宋冉的失望和绝望,她不是没看到,但她也身不由己。
“妈妈,祝你幸福。”
宋冉平静地在机场最后拥抱了一下母亲,这是记忆里,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也不知道在原本的世界中,如果母亲得知了自己的死讯,是否会感到伤心呢?
只是隔着大洋彼岸,想必消息应该很难传到吧,也许要等到很多年后,母亲偶然地回国想要探望这个女儿时才会得知这个消息。
但那时她已经有了新的家人,所以对于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大概也不会在意太久。
脑海中环绕着这些充满讽刺的念头,宋冉表情淡淡地走下了楼。
宋威很少待在家中,下午回来训了宋冉一趟后便匆匆回到了公司,于是饭厅里,只剩下优雅的中年妇人,见女儿过来,她温柔地招了招手,接着舀了一勺燕窝银耳羹倒进宋冉的碗中。
“是不是学习太辛苦了,怎么好像瘦了些?”
听着母亲慈爱的声音,宋冉正要说话,余光处却瞥到了一旁跟她一起下楼的许青禾。
以前,除了宋威在家时,宋冉从不允许许青禾和她一起吃饭,所以许青禾大部分时候都只能吃些残羹冷炙,而有时候,恶意涌上心头,宋冉会故意让保姆把剩下的饭菜都倒掉,这时许青禾就只能自己另外想办法吃饭。
对此,许青禾也已经习惯了,此时便是默默站在宋冉身后不远的地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看着那个在视野边缘的人影,宋冉的心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
迟疑许久,终是干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道:“许青禾,你过来一起吃。”
话音刚落,坐在旁边的叶静雅侧头投来了惊奇的眼神。
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宋冉,见她表情神态都没什么异样,便又收回视线,神色重归平静,一如既往地没有对宋冉和许青禾之间的事情投去太多的关注。
“……嗯。”
相比叶静雅的惊讶,许青禾的态度则显得冷静极了,不过片刻就已经落座开始自顾自地吃起了饭。
她那安之若素的态度忽然让宋冉心里有些很不是滋味。
她知道许青禾从来就不曾看得起她,不管怎样被折辱,也只是把她当成一个一无是处的垃圾,把现在遭受的一切当成是不小心踩了一滩臭狗屎,虽然厌恶着,但心里始终没有当回事。
明明表现得那么逆来顺受,一举一动传达出的信号却又显得那么高傲。
所以我才会那么拼命地想要折断她啊。
按捺下心中习惯性升起的破坏欲,宋冉暗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