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近隅中,一道日光正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路循的身侧,顺带把钱因也一同照亮了。在那朦胧的光晕之中,她亦柔柔地颔首回应。
不知为何她却突然想起,若是在皇城之中,此时一定有钦天监直官念着“朝光发”往宫里进时辰牌子。可现下却是不同,深宫大院成了州府公堂,递东西的人换成了差役,时辰牌也变作了账本簿子。
一叠叠公文账册砸下,直让那饶主簿头晕眼花,心里想着:完了,全都完了。可他嘴上仍在负隅顽抗道:“黎大人明察,这铺子我确有参股没错,可我是万万不敢贪污青绢呐。那铺子的账簿您也都能看到,哪儿有任何问题?”说着还重重地往地上叩首。
黎开济拿出一张字条,那是匿名举报的人写好后一并递过来的东西,他几乎是照着念道:“饶建安,你利用质押赝品的当铺伪造账本,倒卖青绢的银钱正好能填补两家关联店铺的簿册,可你的绣坊只是空壳一个,根本只有支出,并无盈利。如若你还要狡辩,我便请人一探你那绣坊,想来一切都能水落石出了。”
饶建安究竟是如同抽了魂的空壳般一下跪了下去。
为何,为何不像那位大人说的,会有人力保他。
此时他才慢慢反应过来,他只是当了那人手中的刀,利刃出鞘,他便也就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饶建安,你可认罪?”
“下臣——认罪。”堂下人如同短线的傀儡般突然栽倒,尔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眸中迸出一道带着恶意的精光来。
“那管经纶,青绢也到底是凭借他的署印从府库中拿出来的,他也脱身不得。”
饶建安伸出手来指着身旁的一道人影,继续依依不饶道。
“不——那署印并不是他的,而是有人刻意仿造而得。”
黎开济把握局面的空档,突然听到有清越的声音正在驳斥那堂下贪官,便目带赞赏地希望有人能为他解惑。
四处搜索中,却惊觉这声音竟出自那路大人手底下的一小厮。
此刻钱因拿起手中玉章,冲堂上人抱拳后道:“大人明察,这枚管库使的私印其实并不想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怎么说得?”
黎开济起了兴致,便走到了路循的身侧一并查看。
“不瞒您说,这印章大有玄机。还请您瞧。”钱因素手翻转,一只莹白的手指轻轻把章底的印泥擦除了些许,尔后玉章的真容露出。
——只看那“公”字的阳刻朱文边缘四个角上竟微雕了“府库署印”几个字的阴刻白文。
“这枚印章其实是个双刻章,如果是蘸有印泥的状态下,不留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
“如果用此章的话,那四个角的位置肯定会因为这微雕的缘故,而或多或少地留下空隙或印的不匀。”
钱因说着,又拿出了那张盖有印章的公文。
“可您看,这个印痕的四个角落处清清楚楚,红泥盖印明晰。”
黎开济拿出两样证物仔细比对着,恍然大悟:“的确如此,你说的没错。”
随后他眸光一滞,朝堂下跪着的管经纶说道:“你为何不辩?”
那雪罩下的身影微微停顿了下,却没有出声回答,而是朝他的方向跪伏叩首。
黎开济顿觉极其无语,心里想着:
罢了,就当这人是个只会称“是”的木偶好了。反正现在案子水落石出,而看来他也与此案完全无关了。
钱因刚刚禀告完坐下,却察觉到了一道带着探究的目光直直朝向她而来。
随后她便看到了堂下的詹掌柜突然伸手指向了她。
——坏了,竟忘记了昔日在淮州曾与他打过交道,这人该不会认出她的女儿身来了罢。
一瞬间就只有这一个念头紧紧攥住了她,让她喘不过气来,竟连背上也泛起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你…这人是……”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前一道黑影突然出现,昼夜明暗相错的刹那,原来是旁侧人站起了身,随后墨色的鹰翼遮住了她。
“你,你什么你?是结巴了还是不认得我了?”
路循已经慢慢走到了那人身前,如玉般的手指轻轻捏住了扇子尾端,空留那折扇前端一下又一下地在空中晃荡着,莫名地让人感到忐忑难安。
“不…不是……”
路循见詹掌柜还要多言,便霍地伸出折扇,抵在了那人的肩窝处,随后微微使力,便看那詹掌柜一时张口结舌,竟是给呆愣住了。
旁人眼中便是这人慌地发不出声音来,可只有那詹掌柜知道,他其实是被颈侧突然出现的寒物给吓得讲不出话了。
见人已不敢造次,路循便慢慢收回手中的折扇冲黎知州道:“黎大人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去雍州明察暗访了一通,正巧这宏兴典当行也在其列,估计是这人没料到我的身份,在这堂中才觉察出来,突然失了礼数才对。”
随后声音一转,凤眸扫向堂下人道:
“詹掌柜,你说是不是如此?”
此时那扇骨的寒光还未曾全部隐去,詹掌柜自然不敢乱讲话:“是…是鄙人见到大人物,一时给慌了神,这才有所逾矩。”
便看路循满意地一笑,不多时便已又坐回了原位。
黎知州此刻结案在即,本来根本没心情对这贪财掌柜的话多做理会,但又听到这人废话,还以为他要浑水摸鱼,便眉头一紧尔后道:“你的赝造文玩搅和市场的事我还没细查呢,希望你到时候也能如今日一般巧言令色”。
见时机差不多了,他便又走过场般问道:“行了,不多说了,你二人,还有要申辩的吗?”
底下已无声响,他使便了个眼色示意官差让这两名犯人签字画押。
随后就有一队衙役把人绑起来带下了公堂。
冤案已结,衙署大门之外,火伞高张,穹窿炎炎,正到了一日最热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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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儿热,公堂外边亦是热闹的很。
钱因方才受路循的委派将核理账册的情状报告给黎大人,一来二去便耽搁了会儿,现下她刚垂目提袍迈过门槛,还未顾得上抬眼,却听衙署之外吵嚷哄闹声依旧不止。
“原来那位管库使竟是被冤枉的,如今还了人家清白,当真是大好事一件啊。”
“汰,你前日里可不是这般讲话的,‘那人必定是监守自盗’,你这话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便听那人讪讪一笑,立刻岔开话题道:“甭管先前了,听说今日那位路大人也来了,不都说这人不管事儿的吗?怎么还有心思过来旁听。”
“何止呢,人家还顺手清理了一两个玩忽职守的官吏,看来新官上任三把火,那织造府是又要变天了呐。”
“哪是织造府要变天儿了,咱淮州城也要变天了呢。”那人说着,伸手往上指了指,只看空中浓云压阵,阴云密布,可不是要变天儿了吗?
天象难测,侯在门前的人群亦因此慢慢散开来,可却隐约还有一二说话声传入钱因的耳朵。
“那人便是揭了织造府榜文的‘钱算子’罢,居然真有人能算得出那草簿,看来的确有点子本事。不过咱们淮州商户不计其数,这人也未必能长久待下去哟……”
一阵凉风裹挟着雨汽吹来,把钱因身上那沾染了冷汗的衣衫都给抚平得熨贴了,方才那些人的言语亦融入了风里被尽数卷走。
钱因边想着堂中之事,边慢慢往阶除下走着,掌心中那枚玉章红泥满蘸,她却忽然觉得心中没来由地不安定,眼帘一掀,便定定地望向了远处乌沉沉的天……
那山风打了个旋儿便往城北刮去,织造府太岳厅内,一绺风轻轻撩动着路循的袍角,可此刻他神色肃寂,全然未觉。
“少了一匹样料?”路循执着笔的手悬在了空中。
“回主子的话,正是如此。属下听说那饶建安刚一认罪,便立刻交代了那百匹青绢的下落,只不过这贪官却说他从府库中拿的绢布齐整,可却独独少了一卷青绢样布。虽然只是个小事儿,但黎知州一向谨慎,便特地给织造府透了个底。”赤钺在旁恭敬地回道。
大邺各州的贡绢一般运来织造府前都会严密地按数目包裹好,可为图方便,便会特地附带一匹样料,以供人探摸查看。一般这物都会当废料处理的,可眼下却突然凭空消失了,黎知州自然觉得怪异。
“那管经纶呢?不是让他来见我吗?”
“管大人刚刚说想要先回府一趟,多日待在州狱里,估计怎么也得栉沐一番,才好来面见大人。”
路循闻言,心道不妙,便腾地一下站起来,尔后步履不停地向外走去:“赤钺,快些随我去管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