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城北浮光坊铺门前。
一玉面男子身着银朱色圆领锦绣宽袍,腰间束带,脚蹬金线圜边黑靴,手执一柄木雕镂空折扇,底下还垂着玉坠,衣着光华耀目。再往上瞧,一双桃花眼风流万端,绢扇拂风,倜傥不群,此刻正眉眼含笑地往铺门内走。
路衔昨日听闻这间新开的铺子染布颜色别致,想起表兄提起此地神色有异,又结合前些日子的一番含糊言论,便让他心中犯起了嘀咕,难不成这淮州城内竟有美人隐于市井,扰了他那冷面表兄的心神。因此,便打算今日来探上一探,只可惜起的晚了,待他过来已过巳正,眼瞅着铺子里众人已是要用午食了。
“掌柜的何在?”
佩玖瞧着眼前人,心中暗喜,想着:也不知是哪阵好风把这尊大佛给请来了,开张第二日,便有此贵客。只可惜小姐现下不在,不然不知该有多高兴。
“小侯爷,真是不巧,掌柜的刚刚出门去了,怕是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回来。”
路衔听了这话便撇了撇嘴,却见眼前人伶俐,一下便认出他了,心里便有些得意了起来。难不成是他容貌太过俊美,玉面郎君之称已是从邺都传到了这淮州城,连染坊小二都能一眼认得他了。想到此处,那挥着折扇的手摇的更起劲了些,像孔雀开屏般抬着下巴,桃花眼更是朝店内众人扫去。
佩玖看着眼前贵客手中狠狠挥舞着的扇子,却想着:难不成是这两日“秋老虎”正猛,铺子里有些闷热么,看来还是该重新把夏日里的冰鉴摆出来了。
路衔扫了一圈,却看满屋子都是男子,并无佳人出没,便有些失落,却突然想起铺子掌柜的不在,心底存了最后一丝念想般问道:“你们掌柜的是女子罢。”
却看面前小二似乎被他这话问懵了,缓了片刻才又带笑回道:“路公子说笑了,我们掌柜的自然是男子。可是路公子想见我们掌柜的?”
路衔一听,连最后这点希望都化为了泡影,看来他那表兄真是没指望了,便跟霜打了的茄瓜般蔫巴了下来,说到:“不用,我就随便瞧瞧。”却突然眼前一亮,看向柜台里的巾帕:咦?这不是和表兄的那方菘蓝巾帕同色吗,还做工更为精美。心里思量了一番,便伸手叫佩玖包了起来。
佩玖带笑应下,边拿出帕子,边说:“路小侯爷真是好眼光,这帕子是今早刚出的,和您这身红袍甚是合衬。”
路衔心里觉得奇怪,怎么这帕子是刚出的,那表兄的那方巾帕是怎么回事。但他倒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店里刚开业,小二们记错了,便拿上帕子领着小厮走了。
还未出织染街,路衔已被路上人行了一顿注目礼,心里更为自得,连和身边一人擦身而过之时,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香气的事都没有留意。
行人看了看眼前这位皇亲贵胄,又瞧了瞧浮光坊金光闪闪的匾额,一众人自然好奇这件新开的染坊到底有什么殊异之处,竟让这位锦绣堆里长大的皇亲贵胄都高看一眼。要知道,这可是这位小侯爷来淮州城后造访的第一件铺子。
因此一时间,路小侯爷来逛城北浮光坊的事一传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淮州城。别说近处的几个坊了,都有人特地从城南跑来惠顾。不过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就说眼下,钱因从织造府离开,还未走到浮光坊铺门前,便见宾客盈门,和她出门时相比,显然换了一番光景。
心里正觉得奇怪,便想快些回去。可谁知门前喧闹,只得拨开人群往里挤去,好不容易走进了铺子里,便看鸣珂、佩玖及一众小二们都忙得脚不沾地,连她回来了都完全没有留意到。
她便也没有急着问,而是挽了挽袖子,走到院子里把新制成的巾帕都捧来了前铺,顺便热情地给客人介绍新推出的染色布料。
这一日浮光坊自然是赚头颇丰,连在柜台后负责盖收讫章子的刘管事都戳到了手指发麻。
等到铺子打烊收档,钱因及众人才有了空闲休憩。回了房,佩玖和鸣珂便搬了绣凳,和她一同坐在院中。
日暮西垂,院内亦是昏黄一片。
佩玖正拿着刚摘的茉莉,编制手串。青绿的蒂,黄白的花苞,瞧着特别匀亭。
而鸣珂已把今日钱因离开后发生的事都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尤其添油加醋地着重讲了那位路公子看到菘蓝巾帕后的场景。
“小姐你是没有瞧见,那位路公子看到咱们那帕子,面露惊艳之色,眸子都亮了,大手一挥当即便决定买下来。我看那对面街上的人眼睛都看直了,鸟兽般涌进了咱们铺子。要知道咱们开业前那对家铺子掌柜的可是冷嘲热讽了一番,现在别提多解气了。”
钱因听了,心里觉得奇怪,难不成那路大人竟有这么大的能耐,竟让他那位族亲今日便巴巴地跑来染坊,可她昨日太着急,还没表明赠他帕子,想让他帮忙多多宣传的意图呢。不过如今看来这二人颇为亲厚,想来以后得多去织造府转转,争取再多推销点新料子。最好啊,便是让他二人都穿上用浮光坊染布制成的衣裳,在这淮州城内走一遭,想来对她的生意大有裨益。
想到此处,先前在织造府发生的一切让她心头紧张的事儿此刻都已烟消云散了,钱因心里打着算盘,看来手头很快便能宽裕点了,然后她便也能借着染坊的声势,旁敲侧击地打探当年的帝画案。
旁边的鸣珂看见佩玖手里的茉莉手串,忍不住问起:“佩玖姐姐,今日七夕,不是应该采荷花编成并蒂莲吗?”
“咱们城北不比城东,莲花不好寻,不若摘下这当季的茉莉。”
“说的也是,这茉莉的香气浓郁,做成手串戴起来正好。”
鸣珂眨巴着杏眼往佩玖手中看去。
“就知道你的心思,也有你的份。”佩玖说着已是把旁侧的一串花苞手环递给了鸣珂。
“还有小姐的。”
钱因一低头,一串鲜嫩的茉莉花苞已松垮地挂在了她的腕上,衬的她那胳膊更加纤细了。
夕阳给绣凳投下了一道阴影,钱因看着手腕,凝然地想着。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事,还是得先探清那字幅之谜。
眼前的线索仿若一团乱麻,竟是无从理起。可钱因心底隐隐觉得好像少了个什么东西,而补上那一环,所有东西都昭然若揭。
可到底是什么呢?
此刻院中斜晖晚照,暗香浮动;远处山脉连亘,云团滚滚,在霞光的映衬下,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赤金色。而那烟霭之后,亦透出了几许落日的绯色……
-
青溪江上,明月高悬,水面犹如天镜一般,映得月华溶溶。几只画舫悬停其上,却也没有破坏这份静谧之景,反倒增添了几许疏落的美感。
雕梁秀柱之中,轻纱萦回之后,一眉眼风流的男子正面带谄笑为眼前人斟酒。
“表兄 ,我这不是看着今日是七夕,就咱们两个大老爷们呆在府中,怕那月老点错鸳鸯谱才邀你出门吗?”
“谁知那鸣翠楼却排了这么多歌女来助兴,我这不是也没料到吗?”
说着还朝门口的小厮挤眉弄眼了一番,示意他们赶紧领人出去。
谢浔刚屏退了鼻息那股脂粉味,显然此刻心情不佳。手指摸着杯子边缘的那镂雕已多时,却也并未拿起来喝上一口。
“韫怀,你今日倒是有‘雅兴’,看来已是如鱼得水,眼看着淮州城是没有本事留住你了。”说着,终究是端起杯盏小酌了一口。
路衔猛地听到谢浔称他的表字,便背脊发凉了起来。遥想起他这表兄每次一叫他“韫怀”,那必定是没有好事发生,此刻便如临大敌地看着面前人。
想起来真是后悔,他今日本意是想叫那鸣翠楼的歌女曲涟来这画舫中弦歌弹唱,可谁知正巧她今日抱恙。那掌柜的想着不能拂了小侯爷的面子,便自作主张给他送来了一堆歌女。方才他都没敢看表兄的脸色,想来一定阴沉的很。
思及此处,路衔不禁打了个寒战。看着眼前这只“冷面虎”,心中更是惴惴难安,便抖着手捻了捻帕子。
殊不知此刻他的动作尽收谢浔眼底,看着那方熟悉的巾帕,谢浔状若无意地问道,“不过你今日去哪儿了。”
听到表兄已转了话题,路衔心中忍不住三拜九叩,感谢上苍,总算把刚刚那篇翻过去了。便心无二用地认真回答。
“表兄有所不知,我今日去了趟你昨日提及的那家染坊,果真料子颜色颇为新奇。为表咱们的兄弟情义,我还特地买了和表兄一样颜色的巾帕。”
说着便像献宝一般奉上了那方新买的菘蓝巾帕。却见面前人的神色更不虞了,暗道不妙:难不成兄长又觉得我多此一举。
想到此处,便为自己正名般补充道:“不过我看表兄昨日那帕子并未收边,今日这个制作更为精良些。表兄若不嫌弃的话,还请表兄收下。”
谢浔听到此处,想着手上那方巾帕迥别于他,因此面色稍霁。
“你自个儿留着罢。”
路衔瞧表兄的神色已和缓了下来,心下大定。便赶紧把话题往旁侧引去,一会儿说着去岁邺都莘楼七夕景况,一会又感叹着淮州城的繁华富庶,街门瓦子颇有节庆氛围,诸如此类种种话题。举着杯盏的手也是没停着,全然忘记了自己一杯就倒的酒力,喝到兴起,居然还说起了江南道方言,伸手从桌面上捞起帕子掩面,口中含糊不清。
“表兄,今日我俩不醉不归。”
谢浔却觉得眉心微跳,想着本来今日就不该答应同他一起出门。
看着眼前的醉鬼,便摆摆手让小厮过来帮忙抬他回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