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丹青 第9章 菘蓝巾帕

鸟鸣啁啾，晨曦乍泄。

拂晓初至，淮州城内依旧有寒气扰动。

佩玖轻轻推开门扉，从檐下端走了放置了一夜的洗盆，只看那盆内已贮存了些许的朝露，透过熹微的日光，像撒了一把碎银子，泛起粼粼波光来。

端着这盆“七夕水”往院内走，抬眼一看，主子已是站在瓮缸边了。

钱因昨夜赶了乞巧的热闹，当早起来依旧精神得很，便干脆过来看染缸，见着佩玖来了，就摆摆手叫她一同来瞧。

此时院中只有十二三个瓮缸放了染料，余下的还空置在一旁。

而那十余个染缸分别放着红花、苏木、荩草、皂斗等十二种植物。

钱因方才已经净过手，此刻便伸手撩起了茜草染缸中的水。

边给佩玖展示成果，边小心地同她解释：“这茜草颜色不好控制，染色需要用热水，倘若浓度适中的话，就能染出那彤管样色，比红花染出的颜色要淡些。”

说着还看了看天气，空气中隐隐有寒气浮动，又补充道：“正赶上秋季，其实这时候采摘最好。不过现下缸里的这些，是春天采摘后晒干贮藏的存货。等过两日，咱们还得出门去寻。”

佩玖放下了洗盆，亦撩起衣袖探了探。尔后看着钱因道：“想不到这些染料竟然有如此多的弯绕。小姐您现在可快成了行家了。”

便看钱因腼腆一笑，依旧连着挨个儿试着瓮缸中的水温。

佩玖在她身后望着，轻轻叹了一句“小姐真是和从前不同了”，声如蚊呐。

钱因没有听清便转身问她，“怎么了？”说着还粲然一笑。

“没什么，纯粹叹了一句染料颜色好看罢了。”

看着前方人影，佩玖不禁想到从前在雍州的日子，只可惜……

身后鸣珂已颠颠地跑来挽了她的胳膊，冲她二人说到，“乞巧大早，佩玖姐姐接露水，小姐又在看瓮缸水，你们都背着我想变成巧手女不成？”

知她玩笑话，佩玖便轻轻拍了拍鸣珂的手。然后朝前看去，心想着：不过人都得看当下，从前纵然有千般好，那也都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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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昨日染坊开张，浮光坊众人都忙活了一天，钱因想着得包些赏银给工人，一众人等自然带笑收下。

用过了朝食，她便遣了院中人一同去裁染布，等忙完了这一程子活计，已近隅中。看着在熏风中微微飘荡着的帕子，钱因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昨日答应路大人的事。

——对了，今日还要去看那幅字。

瞧瞧时辰，她约莫着那路大人已是得了空，便吩咐佩玖他们先忙，独自一人往织造府去。因着同在城北，脚程尚近，她便未唤轿子，而是轻车熟路地走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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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署门口，一对刷了金漆的铜环扒在朱红大门之上，纵有风动，那雕刻的铜兽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织造府门外，威严的很。

钱因因着上次来造访却在影壁前等了许久的事，心里也便有了个数，想着这一趟估计也得等人去禀，便不自觉地放缓了步子。正四处找着那门馆，想让他通传之时，却看旁侧的闬已开了一条缝，那人从门后出来，冲她作了个揖，道：“路大人吩咐，以后钱公子来了便先让放行，而后再通禀，请您先进罢。”说着还把那门推得更开了些。

进了门往太岳厅走，钱因还想着，这路大人原是个这般好说话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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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岳厅内。

谢浔单手撑着面颊，凤眼微阖，因着刚处理完公务，眉心微蹙，似是极疲累，却于此刻听到门倌报钱公子已在太岳厅门口候着了。

“请人来偏厅罢。”

撂下了这句话，他便已站起了身，信步往锦屏后去了。

偏厅内，满墙空无一物，唯独先前束之高阁的那字幅已挂了出来，像漏了墨一般，在那白墙上显得格外扎眼。

钱因甫一进门，便看到那幅她心心念念的挂轴居于正中，于是站在了那面墙下，正了正神色，定定地看着每一个字，打算好好瞧一瞧那字幅的端倪。因为太过专注，全然没有注意到那路大人已然进了门。

屋内檀木香阵阵，让人心绪安定。

谢浔步入偏厅内，便见那位身姿清瘦的“公子”正站于那字幅前，一副颇为谨严慎重的样子，于是忍不住放轻了步子，轻轻走到她身后，见她似乎全然未觉，便想着先不打扰，而是一同看起了前方的字。

那幅字上面只题了一句“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1]”，恰好应了这“萼绿”二字。全帖以隶书写就，端庄秀丽，行笔更颇有法度。

谢浔得了这字已有多时，反复看过数遍，仍没有发现其中有任何关窍，看上去就和其他字一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若不是当初他发现这尺幅和大邺流行的标准四尺纸不是一个规格，他亦不会对这字多有留意。

众人都知，那裱画匠姜兴平昔年可是被人称作怪才，其中便有一点就是他裁的纸，完全按照心意来。因此净有些不符标准尺寸的卷轴，倒让爱画之人无处可挂，只得暗自收藏。

而现下这幅就是如此。可除此之外，他竟全无所获。

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听钱因自言自语道：“不对，这字不是同一人所书。”随着这声音，她亦转过了身，却一副没料到身后有人的样子，一下扎进了他怀里。谢浔几乎是下意识地怕她没站稳，便伸手去揽。

钱因显然没有想到那位路大人已来了，且还在她身后站了许久，这一下可是撞的结结实实地，那人的胸膛似乎铁壁铜墙一般，让她鼻尖钝痛，泪盈于眶。退后了一步，便似乎带了些埋怨地说道：“路大人您来了，怎么也不吭一声。”

谢浔还沉浸在那刚刚一揽腰的触感中，没回过神来。却看眼前人已是欲落下泪来，当即便有些慌神，却还要保持镇定，回的话便有些不伦不类了起来，“我看贤弟太过专注，不敢扰你，真是对不住。”

一句话足足顿了有三顿，眼神也有些木然无措的样子。

钱因看他这般，也早忘了刚刚的痛了，又想到方才的发现，便赶紧叫他过来看字。

“路大人您瞧，这幅《萼绿帖》上边的题的这几个字。”

顺着钱因的手指，谢浔的目光慢慢移到了字幅的下联。

便循着她的意思念出了声，“梅花入梦香？”清越好听的声音在偏厅内响起。

便看前方人点了点头，“对，正是‘梅花入梦’这四个字。”

“路大人有所不知，愚弟昔年也曾习得笔墨，楷书、隶书均有涉猎，而此字，一般人乍眼看可能并无甚特别，可这几个字的藏锋起笔和余下的那六个字不同。”

钱因定了定神，慢慢斟酌着措辞，既得让眼前这位路大人听明白，又得小心藏好她寻人的目的，便缓了缓继续说道：“学过书法的人都知晓，一般初学者都会从楷书入门，之后再精进其他字体。而楷书和隶书的写法却大有不同，其中一点便是藏锋，楷书会习惯切笔入纸，隶书则不然，一定会逆锋入纸。现下这张字幅不管是蚕头燕尾，亦或者是行笔走势，都尽量贴和隶书的写法。可其中唯独‘梅花入梦’这四个字能看出笔力颇为深厚，起码有超过二十年的功力，且专攻隶书，并未博取百家之长；而余下的六字，则能看出是半路行家，有种故意模仿的矫揉姿态，依愚弟所见，应当是从前练习楷书，近年来才转而练习隶书的，且应当是个刻意仿就的高手。”

“专攻隶书之人，放之整个大邺也寥寥无几。”

沉肃之声传来，钱因没有想到眼前这位路大人竟立刻反应了过来，且似乎对书法颇有了解。心下便紧张了些许。

要知道提起邺都隶书名家，那便只有那位姜先生。

钱因紧张之中抬眼，却望进了那双叫她看不真切的眼睛。眼前男子薄唇紧抿，似乎也为这一发现而在努力控制神情。

钱因担心如此之快就要暴露目的，紧张中眼睛已不自然地往地面上瞟。却听上方有说话声传来：“贤弟细致，可我却对翰墨之事了解不多，方才不过随意一提罢了。”说着，便已撩起袍子坐在她对面的黄花梨圈椅中了。

眼前男子宽袍博带，此刻眉眼厉色尽已隐去，举手投足间已又是那幅高冷淡然之态，倒让钱因恍然中有了种不真实感，仿佛眼前这位世家公子，同刚刚那位恭肃正色的路大人，并非同一人。

“不过贤弟提起的这事倒是有趣，看来这位虚愚道人，咱们非得找到不可了。”语气中颇有深意。

谢浔说着，微微侧了侧眸子，看向钱因。

在那一双墨瞳中，钱因觉得自己似乎无所遁形。她慢慢反应了过来，不是她没有暴露找人的目的，而是这位路大人对她有所提防，抑或是有不愿让她知晓之事。

可鬼使神差地，她却感觉这人似乎和她站在同一条线。可不同的是，她在线上，而那人似乎已经越过线后，看到了另外的东西。

“不过我也正奇怪，为何此帖要以‘萼绿’为名，如若是真如两联所言，要赞颂梅花，似乎没有必要以绿萼梅为名，而若为特指绿萼梅，改叫做《绿萼帖》则更为贴合意旨。贤弟认为呢？”

钱因这时才慢慢缓过神来，谢浔的这一番话也让她思虑了起来。

——为何要以《萼绿帖》为名呢，难不成只是一个巧合？

可如此大费周章改了字，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将此字递来淮州城，仅仅就是为了赞咏一句绿萼梅，就这么简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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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因已离开织造府，太岳厅内，又只剩谢浔一人。

掌下的温热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都不是梦，那人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而昔年寻得的那张字幅依旧高挂于厅中。

——一张字，一个她，

明明都近在眼前，却带了些不可得的意味。

察觉到今日织造府内似乎格外安静，谢浔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凤眸微眯，朗声问着候在外间的小厮。

“——路衔人呢？”

[1] 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出自元代王庭筠《绝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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