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内城,一座四进的宅院。
天色昏沉,支摘窗此刻闭合地紧紧,窗棂靠里边的那层轻轻糊着冷布,平日倒是有光循着透进来,可此刻却无光可透,只余下一道斜斜的影子来,留在地上,成了一条模糊的墨线。
管府正堂内一派昏暗。
一只羸瘦的手轻轻摩挲着掌下光滑的样料,极白的手衬在青绢之下,好似隐隐泛出了几分灰白的色彩来。
——是它,不会有错。
管经纶的手一寸一寸往绢料下滑着,仿若在细数过去种种,一年、两年……七年。回忆停滞,那苍白的手也正好滑到了绢布的末端,尔后他手指微抬。
右下角处,一枚圆形青印在这暗室中散发出了微弱的光晕来,似乎想让人细瞧,却又不愿让人瞧个真切。
青印正中,一个“澄”字有如烙印,这么轻轻一点,便为那绢布定下了来历。
管经纶知道,这是出自雍州澄衣绢纺局的青绢。
他又怎能不知道?
——“雍州澄衣绢百匹”,织造府文书上写的清清楚楚,
那绢布上方的棉纸上也写的明明白白。
就连掌下这布,都特地做了“澄”字的标注。
可七年前呢,除了供绢的各州,没人知道当年那张绘制御容的绢布究竟产自何处。陛下疑心各州会阿谀顺旨,以“帝王亲选绢纸”作为噱头宣传绢料,便有意命人把作为标识的青印隐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当年主管各州供绢的管典事,估计再无人知晓当年绢布究竟源自何处。
可就连他,都得在织造库房内一试再试,寻了七年,才依稀能从成千上万张不同的绢布中找出当年的那匹。
眼下终于找到了,看来他的作用也消失殆尽了,该是他赎罪的时候了。
光溜溜的绢布挑在横梁上,静静向下垂坠着,青碧流淌,原来是黄泉绝路一条。
管经纶心中酸涩,却并未犹疑地踩到了青绢下方的矮凳上。
掌中青绢丝滑,尔后一脚踏空……
脑中纷繁复杂的一切好似静止了般,走马灯在他眼前乱晃,
——大邺内忧外患难解,南靖修书求和,特使来访欲求大邺帝王画像以供观瞻,皇帝特诏玉台画院绘制御容,画像庄严生动,帝大喜,徐大将军正月护送以图吉庆……
多好的事儿呀,可绢纸裂开,帝像有损,钦天监占得巫蛊之术又起……
一幕幕场景似在眼前回旋,他看着,却又无能为力地只能当个旁观人。
终于,眼前光明一片,过去一切好像都停下了,他亦可解脱了。
寒光一闪,利刃划过。
“嘶拉——”青绢断裂之声响起,管经纶身子一坠,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膝盖处的钝痛在提醒他还没结束,他还没死,竟有人拦下了他。
眼前又是那间昏暗的内室,只不过堂屋的门被打开了,亮光一瞬间透了过来。
他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浊泪流出,咳嗽不止,一双眼睛也似乎是不适应这抹光亮般微眯着,依稀只能辨得出门口一大一小,一远一近的两个黑影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恍如隔世,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般睁开了眼。
面前男子逆着屋外的光,黑发深瞳都因此而变得柔和了不少。
“路大人——怎么是你?”管经纶万万没想到阻拦他的居然是堂上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织造大臣。
“看来管库使还真的存了这份心思。”路循已从地上拉来了刚刚那用作垫脚的矮凳来,玄袍撩起,此刻正坐在那儿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堂上你三缄其口,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随便一想都能猜到。”
路循手上把玩着刚才划烂梁上青绢的那把单筒袖箭,提到此处嘴上扬起一个略带嘲弄的笑来。
“路大人本没必要为我蹚这一趟浑水的,在下已打定主意要离开了。”
“离开?怎么个离开法儿?想背负罪名自裁于狱中?还是像现在这样寻根梁木找死去?”路循边说着边拨拉手中的袖箭,银光一闪一灭,他的墨瞳亦因此变得一明一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一个小小库使的生死,应当不值得您这般费心吧。”
“我觉得值得,那便值得。”路循说着,便把手中物扔到了身后赤钺的怀里,尔后慢慢站直了身子道:“说说吧,管库使,你到底是为何要这般寻死觅活的。”
管经纶看着地上的影子,却久久都未开口。
路循看着身前跪着的男子,眼中清淡无波。
“你不想吭声,那便让我来讲讲吧。只不过,称呼你为管典事是不是更为合适?‘两载典事位,七年管库使’,你的名号可是响当当的。”
听到旧日官职,素衣人影突然一震,而后猝然笑道:“是不愿苟活又如何,本来就是苟且偷安的贱命一条罢了。”
“可你若真的是那苟且偷安之人,就不会在州狱里特地等这半个月,等到贪官落马,等他认罪伏法;
就不会因为怕耽搁了绢布到库,热孝未过便自请还职;
往远了讲,就不会来织造府管理府库,在这儿一呆就是七年,一张一张地试三州贡绢,只为找出当年绘制帝王画像的那张江南道贡绢。
在我看来,管库使可是个高标之人。”
“看来您对我的了解不少,可唯独最后一句说错了。”
管经纶自嘲一笑,捏着青绢的手攥的更紧了些。
“在您面前的,不过昔日一个贪生怕死的鼠辈罢了。”
路循的侧脸已隐于了暗色中:“贪生怕死之人又何止你一个,你只要记得,这世上的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多的是人盼着你活着。”
“还有谁会盼着?再不会了……
如今家严家慈均已过世,我又是单身寡佬,这宅院中便只有我和一老仆。当年之事,是我有愧于人,这些年来抱愧难安,夜不能寐,还不如死了痛快。”
路循闻言眸光一寒:“七年前的画案之事,个中关窍,你知道多少?”
“都这样了,告诉你亦无妨。这事儿我在心头压了七年,到底是能讲出来了。”
管经纶说着,抖了抖手中剩余的青绢。
“那年各州贡绢运至太府寺后,我便奉命整理,绢布本就大差不差,又加上今上未免各州靠绢布做文章,便有意隐去了可供人辨认的青印,那些绢布便自然是分辨不出来了。”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可那匹却是不同,两面都光滑地很,我便稍微留了点意。但到底最后要选用哪张贡绢,还是得凭今上裁夺,可是谁能料到,皇帝千选万选,居然选中了那张怪异的布料。”
“按理来讲这种事儿我早该报告的,可偏偏那时,我的上峰——右藏令在回乡的路上马车坠崖,尸骨无存。他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要多言,以免不经意间惹到大人物,定然落不着好。我亦觉得此事并非巧合,因此便不敢再提,恐有性命之忧。”
“后来的事儿你都知道了,那张画像出了问题,牵扯者甚众,不知有多少人蒙冤,就连顾画史的小女儿都受了牵连,死在了上都院的断崖之下……”
路循听到这话微不可查地一震,墨瞳亦因此寂了一瞬,几息后才复又道:“个中原委我都清楚了,说说眼下的事儿罢。”
他从地上捡起了另一条断裂的布料,看向了掌下的青印:“可这张青绢却是供衣料所用的,雍州的书画贡绢应当已停产了许久。”
“您说的不错,自打丹青禁令颁布了之后,原先的绢纸需求大大减少,许多州的绢布亦因此改制成衣料用绢了。
也许这便是我苦等七年却再寻不得当年那绢的原因罢,直到今年,雍州才又重新供布。但我有九成的把握,这澄衣绢纺局的料子,和当年的那张画像用绢,同属一批。”
路循已背过了手,深潭般的眸子看向他:“雍州原先的绢纸院早已撤裁,只保留生产衣料的绢料局,并重新以澄衣为名,改称澄衣绢纺局。想来你说的绢纸,便是这澄衣局的前身,玉泠绢纸院生产的玉泠贡绢吧。”
“正是如此,听说生产那玉泠绢颇为糜费,撤裁也是情有可原,可所有事儿都赶在一起,便不是巧合了罢。”
“我现在心中大石落了地,哪怕不能用到那匹绢布,也合该重新上路了。”管经纶说着,袖中寒光一现,一把短刀已是闪梭在了空中。
赤钺见状赶忙抬腿去挡,便看那利刃登时落地,亮光在青砖上回旋,几下便停住了。
“就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想要在我二人的眼皮子底下求死,你也未免太高看的起自个儿了罢。”
路循从地上捡起了那把短刀,却觉得触感似乎颇为熟悉,还未待他细想,地上那人已是又开口道:“这样活着,也不过是一日捱过一日罢了。”
“管库使似乎没有想通透一件事儿,倘若那绢布真有大问题,深谙书画的顾画史难道不会察觉到吗?他既然敢用,便已有把握。”
路循看着地上的素白身影道:“仔细想想我说的话罢。”
说着便转身准备带人离开。
“路大人——你究竟是谁?”管经纶看向赤钺手中的单筒袖箭,忽地想起一人。
如此善于用箭,又怎么会是高门出身的公子?
只看那逆着光的身影微微一顿,路循侧眸看向他:“管库使只要记着,我只是一个希望你活下来的人,这便够了。”
“若非要多加一条,便是你合该看到画案昭雪,不然这七年岂不是白等了吗?”
路循说着,唇边已又带上了一抹笑意,仿佛在说一个多么轻快的话题似的。
人已经离开,正堂内又只剩管经纶一人,他颓然地坐在地上,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从衣襟里摸出了那方库门署印。
记忆中玉印柔润的触感没传来,垂眸一瞧,掌下原是粗粝的绉纸。
他轻轻把那纸展开来,却在瞧见玉章真容的一瞬不由地顿了下。
——那章底,竟然并未沾染印泥,光洁一片;而那绉纸之上,却有红泥小字点点,依稀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