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人的回忆,就像是她刚喝了一碗苦药后吃的一粒酸橙子,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却又贪恋那一点似有似无的甜味而不忍丢下。阿灵在记忆里拨弄着,但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亲近与熟悉感萦绕在心头,找不出更多的痕迹。
张玉皇诧异的声音将她从这份怅然里拽了出来:“你竟然知道你幼时的事?”
阿灵一下子释然了:自己究竟在纠结些什么,这不还有个写生死簿的人吗?这些事他甚至比自己更清楚。不过从另一角度看,这些过去只是别人笔下的戏本子,与自己又有多大关联呢?
所以她只是反问:“我不该知道吗?”
“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是新的剧情设定,你的代码里应该还没有,”张玉皇苦思冥想该怎么和阿灵解释,双手在空气中胡乱比划着,“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我们没把它放进你的记忆里。”
放进她的记忆里?就好像她的脑子是什么可以由着他们取出放进的储物柜似的。
阿灵咬了咬腮帮子:“为什么不呢?”
“因为你是早就出现在清水镇的杂货商,我们还得分析要怎么给你加上这段记忆才不会过于影响你在清水镇的行为方式,以防出现混乱。不过潜龙阁那边没出场的人物就无所谓了,你的事情已经植入了他们的记忆里。”
说到了自己熟知的领域,张玉皇越说越大声,直到快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抬眼看了看阿灵——天太黑了,没看出什么表情。
只是阿灵没有提出疑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回了自己的来意:“我就知道你对这些事的了解不会比我少,我若是认得出林飞虹,你定也认得出,接近她一定有什么目的。所以我就跟着你啦。”
张玉皇却忍不住问她:“你不觉得这件事奇怪吗?你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
“穆念侠跟我说过你对于这个世界形成原因的猜测,是因为我。也不止是因为我。”阿灵手指摩挲着衣袖,将布料揉捏成一团,“你们写的故事原本并不完整,至少构建不出这个天地间所有的细节,但这中间的缺漏却被莫名其妙地补足了,你觉得是玩家的认知完善了这一切。”
她总算将手里被她蹂躏得起皱的布料松开,掸了掸衣袖:“那么我的过去被其他人的认知补充完整,岂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要是想知道,我......”
“不用!”阿灵突兀地出言打断,“我不需要知道这些我根本没经历过的事。”她顿了顿,干咳一声,放缓了语气:“但我需要知道,你接近林飞虹到底是什么目的?”
她直直地看进张玉皇的眼睛:“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你可以怀疑我的人品,但不能怀疑我的智商。雍王在追杀玩家,你说我能站哪一边?”张玉皇用袖子擦去沾在嘴角的血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你知道只要对方和我对视,我就能用勾魂夺魄的吧?”
阿灵飞快地别开了眼睛。
她微微抬着下巴,眼睛看向侧面的树杈:“你对林飞虹用了勾魂夺魄?然后呢?”
“然后我就能让她带我去见雍王,我可以找机会再对雍王用一次,只要他一乱,我就能杀了他。”
多么千疮百孔的计划。哪怕他杀了雍王,没有人接应,又怎么能闯出有着重重守卫的雍王府?
除非他没有想过要闯出来。
阿灵没有点出这件事,只问:“你的勾魂夺魄效果能一直维系到她带你千里迢迢去安兴见雍王?”
张玉皇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摸向自己的后脖子:“这当然是不行的,我还得靠别的让她更信任我。到时候结合勾魂夺魄,只要我稍稍推一把,我就能让她带我去见雍王。”
“那你想怎么取信林飞虹?”
张玉皇含糊道:“她想离间六大门派,我就帮帮她。”
阿灵一瞬间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心头火起,手探向背后剑柄:“凌烟派弟子杀无量门弟子是离间,留香阁弟子杀别人自然也是离间,是也不是?”
“不是!”张玉皇急声反驳,“我不会去杀人!我已修习了勾魂夺魄下卷,在对方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能直接控制人的身体,甚至让他们短暂停止呼吸,进入假死状态,足以骗过林飞虹!”
他此前百般哀求,都没从那便宜师叔祖那儿诓骗来勾魂夺魄的下卷。直至林飞虹对那无量门弟子动了手,他才寻到了机会。他对林飞虹的那些追求之举说到师叔祖面前,就是伺机蛊惑利用林飞虹,乱她的心智、令其杀人,无量门弟子死于凌烟派的断魂轻烟掌更是铁证!
不然多少年来论剑大会都太太平平的,怎么今年突然出了这种事。
那师叔祖信以为真,终于松口,传了他下卷的秘籍。
见他说得恳切,阿灵松开剑柄,两手握拳垂在身侧,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节,想得很认真,越想眉头皱得越紧:“但这不知要牵连多少个人,假死之后又当怎么处置?一定得林飞虹带你去?我行不行?”
张玉皇一手抱胸,一手摸下巴:“我此前不知道你记得那些事,所以没想到你。如果你能将我带到雍王面前而不让雍王起疑,那自然也是行的。”
阿灵盘算了一遍,咬牙恨声说:“不行,雍王那边让我留在花家,借他们的地方屯兵。我跟着花怀袖来参加试剑大会还能说得过去,莫名其妙拐带上一个你去见雍王,就太可疑了。”
原本这时候她早就卸了面具睡下了,为了跟踪张玉皇,如今面具还黏糊糊地贴在她脸上,有些发痒。她用手抓了抓,来了灵感:“但我可以用她的身份和你一起去!”
阿灵来回踱步,脚步与思绪同时加快,地上的杂草被她踩得蔫头耷脑,她的精气神却越来越挺:“我记起来的事虽然不多,但称呼礼节大概都知道,面见雍王也不会暴露。只是我不清楚她是如何汇报消息的,你也得做些明面上看得见的事才能名正言顺地见雍王,所以在这儿还是要按你的原计划行事。等到达安兴之前,我再顶替了她的身份。”
张玉皇听得直皱眉,忍不住开口说:“这和我直接跟林飞虹去见雍王有什么区别?”
阿灵斜了他一眼,语气凉飕飕的:“你杀了雍王就不打算活着回来了是不是?”
自己隐秘的心思终于被阿灵戳破了,张玉皇有些尴尬,却也松了一口气,但仍硬撑着嘟囔:“我一个人去和与你两个人一起去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只是我们两个。”阿灵叹了口气,“你将人弄成假死不得给人家解释几句吗?就让他们过一阵子莫名其妙醒过来,来一场诈尸?既然他们明面上都死了,来做接应就再合适不过了。人选也简单,你这些日子不是按着嬴映雪挑出的玩家,一个个去试探过了吗?寻其中可靠的人,与他们商量。”
张玉皇用脚碾着地上的石子,半天没有言语。
一直到阿灵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内伤复发,鲜血涌到喉咙里说不出话来,他才犹豫开口:“那......穆念侠他们是不是也得知道啊?”
阿灵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那当然了!我们找接应就得找可靠的人选,怎么可能放着他们不找?”
张玉皇觉得心里的情绪复杂极了,他原本打定主意想当个孤胆英雄,连割袍断义的戏码都和穆念侠演过了。如今当不成孤身赴死的英雄,虽说他心底里也暗自松了口气,但若是自己告诉穆念侠,自己本抱着舍生取义的念头,实在是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尴尬,就好像是自我吹嘘自己是英雄似的。
“那要不......你帮我和他们说了吧?”脚下无辜的石子被他碾进了地里,张玉皇又祸害起了边上的草,低着头就是不看阿灵,“我这些日子还要取信林飞虹,最好不要和你们走得太近。”
阿灵不疑有他,一口应下。又说林飞虹回来后一切依计行事,张玉皇若是令人陷入假死,自己在他们离开后会帮忙善后解释。
好在林飞虹的试探还不至于如此。
她只是亲热地拉来了她在凌烟派的三师姐,见到张玉皇还羞涩地低下了头,脚步踟蹰,不敢上前。
三师姐用袖子捂嘴偷笑,轻轻一推林飞虹:“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你要是嫌我碍事了,招呼一声,我马上走,离得远远的。”
林飞虹一跺脚,一副羞恼的样子,本已经走出了几步,却又折身回来,双手搂住三师姐的胳膊:“师姐又拿我开心。谁要师姐走了?”她拉着三师姐走到张玉皇面前:“他说要给我吹笛子听罢了,三师姐就在这儿陪着我听。”
说着,她又转头问张玉皇:“你的笛子呢?”
张玉皇愣是从这少女俏皮清亮的声音里听出了挥散不去的杀气。
他从袖子暗袋中取出笛子,非常真心地说了句:“献丑了。”虽说他在赵峥嵘的压迫下,不敢忘记修习笛子的吹奏技艺,但与留香阁里其他那些有着十几、二十几年功底的人还是不能比。
三师姐原本对他吹奏的兴趣不大,只盯着林飞虹看,看得她又羞又恼,直拽三师姐的袖子。可这不伦不类的笛声直往她耳朵里钻,三师姐没忍住,终于扭头向张玉皇看去,想看看他是不是被林飞虹勾走了魂。
这一转头,就对上了张玉皇的眼睛。
那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她只稍稍探身一望,就被卷了进去,不知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