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陷入了无比宁静欢愉的轻盈里,她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也没有繁杂的思绪,仿佛整个人即将飘然而去,徜徉在虚空与星河里。
在这片混沌虚无中,她听见有一个缥缈的声音:“能给我见识一下你的断魂轻烟掌吗?”
为什么不呢?她愉悦地想,只轻轻一个念头,手就自然而然地伸了出去,内力顺势流转,顺畅无比。
“不,不要往前出掌,慢慢地,慢慢地够到你的头顶,掌心下压......对,就是这样。”
放弃所有思考、只听从这个声音来行动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啊,可偏偏有一个烦人的声音打断了这种宁静祥和:“可以了。”
张玉皇松了一口气,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内力将他的声音送到对方耳边:“你做得很好,现在你可以休息了。你醒来后会记得,今天晚上做了一个好梦。”
林飞虹搀扶起软倒在地的三师姐,心情颇为愉悦,甚至还有闲心调侃道:“你的笛音虽然不怎么好听,但效力还不错。”
张玉皇刚想表忠心、说自己愿为她肝脑涂地,却听她话锋一转:“你能让别人按你的心意行事,自然是很有用处。不过除此之外,让留香阁的武功成为他们身上的致命伤也不错。你可愿亲自动手?”
这是要让他亲手递上投名状?
这倒是有些麻烦。除了勾魂夺魄之外,他实在不精通什么留香阁武功。
虽说心里百般纠结忐忑,他面上却是信心十足地应下了:“这是自然。姑娘心里可有人选?”
“不拘是谁,只要是个六大门派的弟子就行。动手前给我递个消息,我与你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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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了场山雨,到了子时,山阴处的乌云仍未散去,遮蔽了月色。李随云不敢轻率摸黑走山路,只得举了个火把,出守正里往山顶走去。自无量门出了事后,各门各派都看紧了门户,她出来的时候还遭巡夜的师兄一阵盘问。
李随云辩解道:“也不是我想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的,方试锋跑出去说要与人比试,还让我过一个时辰去寻她。”
守正里房舍不足,她与方试锋同住一间。二人虽不亲近,但毕竟是同门师姐妹,遇事也要互相照料。方试锋性子独,除了邀她比剑,再未找她做过什么,这回方试锋说得认真,她虽不知前因后果,但也不能把话当成耳旁风。
只是这火把实在难用,她一路上低头注意脚下,还要防止火把下落的火星、碳灰引燃杂草、形成山火。一个不小心火把一歪,还碰着了旁边石壁上的藤蔓,亏得她眼疾手快将那段枝条劈砍了下来,拿脚压实了,这才没有蔓延开来。
等到了山顶开阔处,她总算能放下提起的心,但不由得对方试锋起了些埋怨之意,语气不耐地放声高喊:“方师妹!我来了,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回荡在群山间,夹杂在窸窸窣窣的叶子飘摇声里,又沉进了无边无际的静寂中,不曾引出半点回音。
这很不寻常。
方试锋性格率直,一是一二是二,说是在山顶等她,就绝不会自己先走。
“方师妹,你在吗?”李随云将声音放得轻柔,以掌风熄了火把,站在原地适应了下黑暗,才拔剑出鞘,步履谨慎地往里走。
出门时她不曾穿走长路的硬底靴,只穿了双她平素起居行走的绣鞋。透过那薄薄的鞋底,她能感受到草叶经络,小石子更是咯极了,而脚下突然踩到的大物件更是明显极了。
有些软,又有些弧度,分明是手臂的形状。
李随云往后跳了一步,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想。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果然见到一具身体呈大字型倒在地上,头歪向一侧,跌落在旁的剑看着也有些眼熟。
她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将那人的头正过来,果然对上了方试锋的脸。她双眼紧闭,却流下了两道血泪,口鼻处也有血痕,仔细一照,两耳也有血迹流出。
方试锋胸口已经停止了起伏,除了七窍流血,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也无中毒后形成的毒斑。
李随云举剑护在胸前,大喝:“是谁,快出来!”等了许久,也没见到一个人影。
她一咬牙,将方试锋的双手环过自己的脖子,将她背起。或许是事发在不久前的缘故,方试锋的尸体仍有余温,口鼻处的鲜血蹭到了她的后脖子,李随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你放心,我会将你好好带回去,让师长们为你报仇雪恨!”
鸿山派驻扎在守正里靠内部的位置,李随云背着个人往里面走,一眼就被天一门的弟子发现了:“师姐,你背上的是谁?需要帮忙吗?”她提着灯凑近一看,被方试锋满脸的血污惊得一退:“这是怎么了?”
李随云声音很轻:“我师妹被人谋害,我要将她的尸体带去给师门长辈验看。”
天一门弟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去通报掌门。”
等回了鸿山派,这个消息更是将所有人从梦中惊醒,不少弟子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外衣只套了一只袖子,就匆匆忙忙跑到正屋前探听消息,结果各自师长将他们好一顿训斥,挥手就让他们散了。
“我听说是方试锋师妹出事了?”
“对,方试锋师妹出去和人比剑被杀,是李随云师姐发现的。”
“不能吧,”有来的早的人反驳道,“刚才这里人少,我隔着门听到师长们说方试锋师妹七窍流血,像是被留香阁音波震伤肺腑。”
“留香阁竟敢对我们的弟子出手,汤问晴定要与我们个说法!”三长老怒目圆瞪,声音隔了三扇门都能听见。
“先是凌烟派,现在又是留香阁,这是有人存心生乱。我们若是急了,岂不是正中他们的心意?”
“二师姐,方试锋可是你的弟子,你不骂凶手,怎么找起我的不是了?”
二长老席地而坐,手轻轻搭在方试锋身上,袖口满是血迹,是刚才为方试锋擦拭时沾上的。她的脸被垂发遮挡着,投下一片阴影,显得越发肃穆:“正是因为她是我的弟子,我才知此事有颇多疑点。她向来只与他人比剑,怎会半夜去见一个留香阁弟子?”
“那师姐你说怎么办?”
“要我说就......”二长老的话突兀地停下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颤了一下,语气也颤颤巍巍地,“你们来看......试锋她是不是......是不是......”
不用她将话说完,剩余人也已知她想说什么——方试锋的手臂抬了一下。
又似是气力不济,只抬了一指宽,就又软软地垂了下去。
二长老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见她缓缓睁开了眼,对上二长老的手,显然被吓了一跳,挣扎着就要起身。
“这是怎么回事?”二长老又惊又喜,诧异极了,“我刚才验看时,你分明已经......”
方试锋支撑起身体,太阳穴一阵一阵的疼使她皱起了眉,手稍稍挡了下光线。她之前靠内力将血从七窍里逼出来,虽不严重,但还是有些遗留的晕眩感。
“是一名留香阁的弟子,他能让我进入假死状态。”
三长老厉声喝道:“为什么要假死?这惊动了多少人?”
“收声!试锋不是没有轻重的人。”二长老压低了声音,“你做这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山顶上除了那个留香阁弟子,还有一名凌烟派弟子。她不知我是假死。”
此言一出,几位长老恍然:“之前那事,是这个凌烟派弟子做的?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告知师长?还要演这样一出?”
“她只是一马前卒,真正要让六大门派生乱的,是潜龙阁。”
“潜龙阁?”几人对视一眼,“这个组织行事隐秘,我们过去虽有心追查,却也寻不到半点踪迹,他们与六大派也素无恩怨。突然有这举动,是为了什么?”
二长老却问方试锋:“是谁与你说的?”
“是南大风。”
众长老面面相觑,都没听说过这是谁。依旧是二长老开了口:“是之前与你比剑那人?”
“是。”
“她是怎么知道的?又有什么打算?”
“她与北漠花家的花怀袖是挚友,花家也被潜龙阁盯上了,因而顺藤摸瓜得知了此事。她与那位留香阁弟子正打算趁此机会取信对方,打入潜龙阁内部去。”
“证据呢?”
方试锋眨了眨眼,正色道:“她说我若不信,可以寻花怀袖求证。但我没问。剑不会说谎,她的剑屡出险招,但不阴毒;她好弄险,却不会害我。”
二长老知她的性子,因而只是叹了口气:“你就在这儿藏着,这消息我会暂时瞒下,但须得与其余门派掌门、长老们通个气。他们应该也得知了消息,到我们这儿来了。”
“这是自然,”方试锋竟接了话,“南大风也说,真要取信潜龙阁,还得乱得再彻底一些,六大门派或许都要被波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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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龙阁想让六大门派生乱,必有所图。我们示敌以弱,将计就计,将他们诱出,说不定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张玉皇不顾膝盖的疼痛,跪在地上身体挺得笔直,言辞恳切。
赵峥嵘将桌子拍得一震:“别和我说这个,我就问你,你怎么学了这门邪功?”
张玉皇的眼睛被布条蒙住了,他向着赵峥嵘的方向挪了挪膝盖,拜倒下去:“弟子无能,于音律确实不怎么精通,只能投机取巧。”
他直起身,四指合拢,大拇指捏在掌心,将右手举到与头平齐:“弟子发誓,绝不用这功夫做伤天害理的事!只是这功夫如今还有用,待此事了结,弟子愿让师父将我这一身功夫废去!”
赵峥嵘“哼”了一声:“若你违誓呢?”
“若弟子违誓,不得好死。”
他半晌没听见赵峥嵘的声音,过了许久,才感到赵峥嵘轻轻踢了他一脚:“起来吧,练你的笛子去。等此事了结,你给我专心练本门的武功,不准出宗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