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将土地浇透,后山上钻出了许许多多的竹笋,与咸肉一起烧汤鲜得要让人吞了舌头。去采摘的人猝不及防地发现,就在那片生机盎然的竹林里,有个人永远留在了竹笋萌发的前一夜。
死者是无量门的弟子,他的剑出了鞘,却被尘土掩着,看不到血迹,也不知是被雨水洗去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刺中敌人。
而他身上的致命伤是凌烟派的断魂轻烟掌。
六大门派虽说彼此之间都有些不服气,但作为正道的领头人,对外时也是守望相助、同气连枝,实在不曾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凌烟派掌门指天立誓,定要找出门内败类,给无量门一个交代。
哪怕各大门派已经尽力维持论剑大会的秩序,但终究还是人心惶惶。
有自恃武功高强的人浑然不惧,还说就怕凶手不来,不过还是有不少原本凑热闹的人匆忙离去,剩余人也都三五成群地行走,不敢再落单。除了凌烟派弟子的旧友,其余人见了他们都躲着走。
当然,张玉皇除外。
他大概是怕林飞虹心情不好,除了每日在她下擂台后递上一碗花果茶,还为她寻摸来了一些新鲜的玩物,其中还包括一副英雄牌。这英雄牌可不是一般的大路货,他专门用一百两银子央嬴映雪给他特制了一副,天牌印着林飞虹,地牌印着他自己。
为了这个,他还吃了嬴映雪好几个白眼。
张玉皇将讨好做到了极致,每次林飞虹愿意收下他的礼物,他都露出了仿佛受到恩赏的表情,令所有认识他的人替他觉得尴尬,恨不得以袖掩面;所有与他有罅隙的人都有了嘲讽他的由头:“瞧你这窝囊样子,就算林飞虹想杀你,你都会把脖子洗干净凑过去吧?”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林飞虹,心里估量了一下,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于是开口道:“林姑娘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哪怕是要杀谁,也一定是对的。”
话一出口,他的心里一阵恶寒,觉得这话实在是太过夸张,自己都被忍不住激得一颤。
可这一颤落在林飞虹眼里,自然会带上不一样的意味。
张玉皇酝酿了一下情绪,小心翼翼地扭头看了林飞虹一眼,与她对视的一瞬间,又慌乱地将头转了回来。
你看到了我的心虚与慌乱,你会怎么做呢?
当他再一次给林飞虹送上两尾刚钓起来还活蹦乱跳的鲜鱼、林飞虹亲手接过又悄悄往他手里塞上一副轻柔光滑的丝帕时,张玉皇简直压不住嘴角的笑意。独处时他才将丝帕打开,果然看见上面写着邀他今晚见面的邀约。
如今林飞虹已经猜到自己知晓她是凶手,再回头审视自己的种种行为,说不定会觉得极为可疑。毕竟之前的行为还能说得过去,但知道她的杀人举动后还一如当初,实在是显得别有用心。
不过也不一定,设定里鼠部训练严苛,从小与外界隔绝,谁知道林飞虹这七窍到底开了几窍。大概比同属鼠部的阿灵强些,至少还能看出自己的一番折腾表达的是恋慕之意,不像阿灵至今还不知自己与穆念侠为何疏远了。
一想到穆念侠这个名字,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挤压着,榨出了许多酸涩的苦水,涌上眼睛。本想着自己偷偷当个无名英雄,让穆念侠厌恶自己总比让她担忧伤心好,可还没过多少日子,他竟然就开始后悔了,恨不得把一切向穆念侠和盘托出。
但这也只是想想,到了夜晚,他依旧是悄不作声地溜出留香阁的驻地,赴了林飞虹的邀约。
张玉皇刚从树后露出身形,便听有人破风而来,身上的布料摩擦过草叶、树杈,发出细微的声音。
离得近了,这人又引来了另一阵风,不是速度带起的空气流动,而是一种带着凉意的轻柔微风,碰到人肌肤时让人觉得这片皮肤都舒服得酥酥麻麻,下一刻却又变成了尖利的刺痛,皮肤下现出无数红紫的血点。
是断魂轻烟掌!
张玉皇向后弯折下身子,掌风擦过鼻尖,使得他一阵窒息。他双脚交错,腾空翻身落在一旁,喘了一大口气,运足内力,劈出一掌。
这掌刚送到半路,他像是刚看清来人似的,神色大变,硬生生将内力收了回来,反而震伤了自己的内腑,喷出一口血来。
他往前踉跄了一下,险些扑跌在地上,却仍不忘开口问林飞虹的安危:“林姑娘,你没事吧?”
林飞虹全身都穿着黑色衣衫,简直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形如鬼魅,只有一双眼睛反射着月的光。她抬起手,像是要拂去石椅上的落花一般轻柔,搭在了张玉皇的脖子上,手指却用力一掐。
“你看到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张玉皇没有装傻充愣,一口就承认了她的质问:“对。”
他又急急地补充道:“我不是有意跟着姑娘的,只是夜里睡不着,随意走走,恰巧遇上了姑娘,我不知怎么的,就下意识跟了上去。但怕姑娘误会,就没敢跟得太近。”
林飞虹没耐心听他讲这大段废话,手下一用力,激得张玉皇发出了几声破碎的气音:“别和我兜圈子。”
但或许是她这次用的力气大了些,张玉皇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嘴角边血迹一直淌到了她手上,黏糊糊的。他的眼睛里因窒息而显得朦胧,在这同样朦胧的月色下,她竟从这双眼里看出了令她心头悸动的深重情谊。
“赶紧说。”林飞虹语气依旧冷硬,但手却下意识松开了一点。
张玉皇的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她一阵恍神,空余的手掐上自己的掌心,才能勉强集中注意力,听清张玉皇的话:“我离得比较远,其实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隐隐约约看见了姑娘和他动起手来,然后他倒下了。现在想了,定是他做了什么错事,或是得罪了姑娘。若是我离得近些,都不用姑娘出手,我就直接料理了他。”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蠢人?又怎么会说出这样漫无边际的瞎话来!
林飞虹本该直接将他杀死,以除后患;若是担心他已经向他人泄露了此事,更该将他严刑拷打,逼问一番。可看着这人的眼睛,林飞虹却怎么都下不了手。
在自己对那个无量门的弟子动手前,他就已经露出了爱慕之意,想来并非是因为此事刻意接近自己。那如今依然痴心不改,虽然可笑,但也并非不可能,他如今这要将人化开的眼神,岂不就是明证?
自己如今孤身一人在这平顶山上,势单力薄,若是又有一个名门弟子卷进来,倒能算得上是一大助力。
她脑海中一个角落对她大吼着让她打消这个荒谬的念头,可她却如同着了魔一般,不仅松开了张玉皇的脖子,甚至还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杀他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因为他是无量门弟子。我要让这六大门派乱起来,这样龙主才能成事。”
“龙主?”
“六大门派自诩武林正道,太爱多管闲事,龙主早就觉得他们碍事了。若是让他们起内乱互相猜忌、无暇他顾,龙主顺利归位,我也能有一份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吗?莫非......”张玉皇咽了口口水,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像是控制不了自己激动的心绪,“若是姑娘有这份心,我也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哦?你怎么帮我?”
“我留香阁绝学,能以乐音操控人心。若是能控制他们互相厮杀,岂不是比姑娘你自己动手更有效?”
林飞虹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你留在此处,我去带个人来,你证明给我看。”
等到林飞虹的身影隐没在夜色里,他才颤颤巍巍地松了口气。空气摩擦着气管,他喉咙一阵发痒,不住地咳嗽起来,带出点点血沫。每一次咳嗽都引起胸腔剧烈的痛楚,他只能屏住呼吸,想将这阵咳意给熬过去。
一只手贴上了他的后背。
他浑身一颤,想抬腿回踢,小腿又被对方制住了,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别乱动。”
刚才那阵咳嗽使他耳朵像蒙了一层雾,脑子也像蒙了一层雾,直到对方的内力滋润了他受伤的肺腑,他才想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阿灵。”
阿灵“嗯”了一声,也不多言语,专心用内力给他疗伤。等她收回了内力,张玉皇才问:“你怎么来了?”
“我总觉得林飞虹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昨天那场比武,我记起了一些之前的事,才发现我幼时见过她。”阿灵一边说,一边用手摸过自己的指尖。她的指甲修剪得与肉平齐,可当她在擂台上被打落了剑、卷走了鞭子,她仍然下意识地将内力运转到指尖,毫不讲究地去勾、去抓,仿佛这仍是以命相搏的训练场,她的指甲里也仍藏着毒药。
她依稀记得,同批里与她年龄相仿的人有很多。按道理来讲,只有最强的几个才能留下来被归入蛇、鼠二部,其间伤残、死亡的不计其数。
但她是不同的,她似乎是特别的一个。所以她的指甲里能带着剧毒,哪怕她比对面的人矮一头,力量小一截,只要被她的指甲刮上一刮,对面就会倒地。
有人会牵着她的手走到偏室,盯着她将指甲里的毒洗干净,告诫她要当心,不要伤到自己。
这一路上会有许许多多人或抱着剑,或捂着伤,或站或躺地看着她,眼里露出羡慕与畏惧。
她依稀记得其中的一张脸像极了林飞虹。
只是,牵着她的手的人,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