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日大宁上下过得都还算舒心。于普通百姓而言,这个冬天扎扎实实下了好几场大雪,却没成雪灾之患,明年应当是个丰收的好年;于江湖中人而言,虽说年前出了唐毅勾结莫涂之事,又有盐塘县下一村庄被人屠了村,但前者已被秦不群了结,后者虽无头绪,但也不曾发现新的受害者,于是就免了江湖正道群侠在寒冬奔波。
他们便可腾出手来安心研习武艺,再跟着师门一起打点行囊,等春日来赴武林中最大的盛会——论剑大会。
一些武功低微的江湖浪客是站不上擂台的——倒不是没有资格参赛,只是以他们的功夫,上了擂台被人一招打下来岂不是难堪?倒不如趁此机会,在论剑大会附近寻些水平相近的人比划拳脚,也算不虚此行。
若是正巧性情相投,比试完了再往酒馆里去一趟,酒气壮了胆子拿那些大侠玩笑:“听说留香阁又提起了给论剑大会改名一事,被鸿山派和无量门以‘古来有之’的原因联手压了下去。”
“要我看这名字是得改改,又不是只比剑,叫个论剑大会,把我们不使剑的人置之何地?”说话这人身旁放了个短杖似的兵器,大头处用布包了,看不清具体样式,总之不是剑。
他同桌人拍桌大笑:“那也不能让留香阁那批人改,要是叫个花花草草、悲春伤秋的名字,岂不是堕了我们江湖中人的威风!”
豫州的吃食与吴越地区不同,不说别的,这面食做得着实是紧实。穆念侠咬一口馅饼后低头猛嚼,嚼得腮帮子都有些酸痛,却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张玉皇一眼。
又一眼。
边看还边偷笑,却顾忌着嘴里塞满了吃食,露一条缝就要喷出来,忙伸手捂住了嘴。
阿灵看看穆念侠,又看看张玉皇,觉得两人的反应有趣极了:“什么事那么开心?”
穆念侠还在努力和嘴里的吃食做斗争——他们清晨起身,中午路遇县城时没有停留,直接策马往平顶山来,实在有些饿了——她一手捂着嘴,一手在空中胡乱摆着,示意阿灵自己暂时没法开口。
沈拭尘代为开了口,声音比平时较为沙哑,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难道这论剑大会的名字是你取的?”
“不是。”张玉皇与穆念侠同时开口,一人咬牙切齿,一人按捺不住笑意。
穆念侠终于把那口饼给咽了下去,腾出空来给他们讲故事:“他们策划组当时每人起个名字,投票决定,他取的被人否了。”
阿灵给穆念侠递了杯茶水,饶有兴趣地问:“他取了个什么名?”
“折桂大会!”穆念侠抿了一小口水,以免自己笑得喷出来,小声说,“还真被隔壁那桌人说中了,留香阁的人起名真的爱弄些花花草草。”不同于穆念侠和沈拭尘这两个还在清水镇晃悠的新人玩家,张玉皇是进了门派的,还是位列六大门派之一的留香阁。
“春天的活动,还要,还要叫个折桂大会!”穆念侠边说边笑,笑得喘不上气来,短短一句话断了好几次。
“时间是后来定的!要是用了我取的名字,改到秋天就是了!”张玉皇虽气急败坏,但又怕酒馆里其他人听了去,声音忽高忽低。
阿灵边笑边瞥了一眼穆念侠:这事有些趣味,却也不至于惹人笑得这般厉害,但穆念侠偏偏笑得弯下了腰去,枕着手臂趴在桌上。她极爱拿各种事打趣张玉皇,打趣后看着张玉皇的反应比谁笑得都欢畅。
她又抬眼看对面的张玉皇,见他虽板着脸,但眼角却弯着,隐约透出些笑模样,专心致志地盯着穆念侠瞧。
穆念侠笑成这个样子,瞧她确实不稀奇,连邻桌的客人都忍不住向她看了两眼。
沈拭尘不去瞧穆念侠,却朝着自己瞧,这就很稀奇了。
阿灵的眼睛乌溜溜地转,左看看右看看,脸上又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沈拭尘眼睛跟着她转,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却见她突然瞥了过来。像是被窥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沈拭尘悚然一惊,吃了一口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的咳嗽不像是旁人吃饭被呛着,他胸腔里有清晰可辨的杂音,呼啦啦响着,仿佛是只破风箱。
在揽云山庄里被喂下的毒到底给他的心肺造成了无法逆转的损伤。
明明已经是暖春季节,虽说山间的风还带些微寒意,但阳光下面依旧是暖洋洋的,沈拭尘却身着一件毛领子的披风,衣服穿得严实。
“多......多谢。”他接过阿灵递过的茶水,但热茶也没有压下喉咙里剧烈的痒意,水随着他的咳嗽滴滴答答淌在胸前。他忙用袖子掩住嘴,把咳嗽声捂得又闷又低。
“晦气,竟遇上个痨病鬼。”说话那人刻意将声音放得很大,尖锐刺耳到破音,引得不少人往他们这儿看。
那是个长得枯瘦的男子,脸上只有皮没有肉,嘴上有两撇小胡子,正坐在沈拭尘身后。这乡野地方的小店是临时搭出的一个棚屋,地方很小,椅子背对背靠着。他站起身,将椅子重重地往前一挪,向地上啐了一口。
沈拭尘一只手将嘴捂得更紧,几乎屏住了呼吸,另一只手紧握成拳,隐在了宽大的袖中。
一只柔软的手裹住了他的拳头,微凉的指尖探进他的拳心,将他手掌撑开,将自己的手置于他的手上。阿灵的掌心却是温热的,这温热顺着他的掌心化进经脉里,像暖泉一般在他的胸膛荡漾开,呼吸瞬间变得顺畅起来。
“多谢。”
阿灵这才舒展眉头,绽开一个笑。
内力在沈拭尘身体里走了一个圈,她才收回手,从筷笼里取了一支竹筷来。她手指夹着筷子在指间转了一圈,抚平了竹筷上的毛刺,手腕轻轻一抖,极轻易地将筷子掷了出去,轻柔得像是掷了一块绣帕。
可没有任何一块绣帕会有那样的破空声,也没有一块绣帕能嵌入木桌两寸。
阿灵招手唤来店家,掏出一锭银子:“我看那里有一只虫子嗡嗡嗡直叫唤,惹得人心烦意乱,这才动了手。因此损伤了店里的桌子,实在抱歉,这银子就给店家做修缮用。”
店家收过银子,眉开眼笑:这荒村野店何曾用什么好木材,桌子上有个洞也不妨事,用不着换,实在是白赚了这锭银子。
她又向那桌喊道:“你们把筷子拿起来看看,虫子死没死啊?”
小胡子男人冷哼一声,伸手去拔:“雕虫小技。”反手将筷子往阿灵处射了出去。
下一秒,沈拭尘的手就举在了脸侧,两只手指稳稳地夹住了筷子:“店家,这个筷子脏了,劳烦您把它收了去。”
阿灵大笑:“那位兄台有没有发现虫子的尸体?要不你往桌子底下看看?”
小胡子男人一瞪眼,刚要开口,却被同桌人拍了拍肩膀:“你看......”
他低头一看,地上赫然一个筷子粗细的圆洞。
可桌子分明不曾被穿透!他知道这世上有隔山打牛的掌法,却不知还有隔桌子打地的筷子!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有。”
“了不得,你竟然连指鹿为马都学会了。”张玉皇忍俊不禁。
小胡子男人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下这口气,虽然打不过对方,但说点怪话还是可以的:“几位这般有本事,却也不曾上英雄牌,偏在这山脚下与我等为伍,这是何道理?”
“英雄牌?这是什么?”阿灵半点没有将这人的暗讽放在心上,只好奇这从未听说过的事物到底有些什么门道。
那人只是冷哼了声,没有说话,倒是旁边有人插言:“这东西贵得很,几张木片就要卖十两银子,好像是去年论剑大会魁首的画像。在守正里有卖。”
这地方连家酒馆都是临时搭建的棚屋,自然更不会有客栈。附近村子的人家自家人挤一个屋,把剩下的屋子往外一租,这就是江湖人住的客舍了。若是来得晚的,或是想离比试场地更近一些、免了奔波,就索性扎营到山坡上。但六大门派年年来此,自是有了自己的应对,早些年便直接在平顶山寻了个幽静的山谷搭建房舍,被称为守正里。
通往山谷的路略显狭窄,快到尽头还未觉眼前豁然开朗时,便听得里面人声鼎沸,不乏小贩的叫卖声。等真的进到了山谷里,才发现里面多是穿着布衣短衫的当地居民挑着自己的东西贩卖,把此地的名门弟子挤得愁眉哭脸,好几人索性运起轻功踩着山壁走。
穆念侠眼睛一亮:“这里竟这般热闹!”
最热闹的还数土路东边临近房屋的一个摊位,一旁打了一块幡,上书“英雄牌”三字。又支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木片,一共五排,除了最顶端放了两张,其余四排均是十三张。
离得近了,还能听到摊主粗声粗气地招揽着生意:“英雄牌,天下英雄尽在其上,以牌局拟英雄战。客官,要不要来一副?若是不知道怎么玩,我们来一把也行?”
两名摊主一人着翠绿,一人着鹅黄,都梳着少女发髻,说到兴起时摇头晃脑,满头珠翠直晃。
可观二人五官,却见眉骨明显凸起,鼻翼较宽,属实有些女生男相。
更重要的是,她们嘴边一圈还有青色。
这是胡茬吧?
阿灵盯着两人的胡茬发愣,没注意到同行的三人都瞪着桌上的英雄牌,满脸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