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音上身微侧,本是一副尽职尽责的倾听者姿态,闻言眉梢轻颤,道:“胡夫人抬爱,静儿自是不敢推脱的。只是家里一应事体自有章程,静儿怕自己经验少,一时不慎乱了规矩。”
胡氏进门之前,国公府的中馈就已经交到了世子夫人蒋氏手上,那是王希音生母亲娘,王希音打小看着母亲如何整治国公府内务,说累那是必然的,但力所不及……却是有夸大的成分。
更何况胡夫人还想隔了母亲,支使她去管一些不知来路的小子的安置,王希音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婉拒。
胡夫人到现在都没察觉她那两个丫鬟赐名上的差池,可见她的贵妇礼仪只学了皮毛,她下达了荒谬的命令,王希音不能荒谬地接。
“既是祖父部下后人,府里万是不能怠慢了去,不如我禀了母亲,按着府上的规矩安置,您看是照着咱们王家家眷的规矩,还是外宾的规矩呢?”
胡夫人抿抿唇,她嫁到镇国公府五年,其实真能主事的东西并不多,她知道王家人防她如蛇蝎,不肯叫她碰触到内宅重务,但她却不知道这王家人到底是怎么教养儿女的,字字句句妥帖稳当,说到她心上一根毛刺也无,却叫她之前的盘算全数推翻。
王希音这番话既没有强硬直接地回绝自己,也没摆出她母亲蒋氏主持中馈的架子,最后竟还拿出一个非轻不重的问题叫自己抉择……如若自己是个骨头轻的,怕不是还喜滋滋地觉着自己才是这国公府的女主人罢?
就如隔壁那前年嫁进来的“侄女”小胡氏,被王家人逼到墙角根儿去了,还当自己做了天大的主……
胡夫人扯扯唇角,颔首:“你母亲做事我信得过,便照着自家规矩好了,我瞧着你祖父对那后生甚是喜爱。”
无论她盘算如何,经了蒋氏的手也就不再是她的盘算。
说完这句,胡夫人便乏了,打发王希音和一直没说话安静坐着的秋姐儿出去。
来回这对姊妹焦不离孟,哪一个都没把她放在眼里。
王希音牵着秋姐儿依礼告退。
胡氏刚嫁来时还有着一腔雄心壮志,时不时要立个规矩让儿媳妇伺候。
直到后来认清了形势,兼之在国公府后宅实在掀不出风浪,她便懒得再跟王家周旋什么,请安问礼的礼节在王家人面前跟呼吸一般自然,于她却是自讨苦吃,渐渐的除了似今天般心血来潮地搬弄些是非之外,她再懒得理会王家人了。
走出正房的王希音连脸色都没变一下,似乎真的只是跟胡夫人问了个安,甚至走到回廊,她的衣裙也不曾有过起伏。
燕好直直将两个小主子送到回廊尽头,才在满月门前行礼退回。
秋姐儿不喜欢胡氏的房间,她年纪小,却也看得清大人对胡氏的疏离和排斥,出来走了几步,方才喘出口气,小大人儿似的道:“好烦请安。”
王希音摸摸她嫩滑的小脸儿,顺便勾了下小姑娘翘翘的鼻尖:“快去梳妆。”
小姑娘对她做了个鬼脸,旋风也似的跑了。
王希音笑着看秋姐儿跑过转角花木,稍顿一息便转去东厢侧室,她母亲蒋氏日常在这里看账。
“大小姐来了。”丫鬟轻柔地为王希音打帘,通传进去的声音也是脆而不娇,深然不燥的。
另有蒋氏身边的大丫鬟连忙从缂丝双面绣富贵满堂雕花黄梨木屏风后出来,她轻道一句:“大小姐安,夫人去后院理账,您闲吃两枚杏子罢。”
王希音自不推却,等丫鬟在罗汉床上铺好熏得又香又软的垫子,方才捻了桌上黄澄的果子入口,甜中带酸的滋味儿瞬间化在嘴里,她忍不住惬意地眯起眼。
下人瞧她安逸,也没有多做打扰,及至檀香燃毕,大丫鬟进来打理香灰,瞧见那一盘底的果核,才收了果盘,笑着打趣道:“便是杏子好味儿,也没得您这般吃的,回头您再叫腹痛,又要夫人训奴婢们没看护好您。”
王希音哼了一声,她惯爱酸甜口的果子,不拘赣南的甜橙还是淮南的橘子,哪怕是波斯带回来的石榴,家里再是缺不了她的那份。
“日常只吃得杏脯,却是难得鲜杏,果真还是北地富饶。”王希音难免期翼地说。
大丫鬟哪里懂什么南北地,无非是主子们谈论起来,多一两句钻耳入心,她给小主子递了块细绢帕子,道:“奴婢听说北地气候极寒,所以蛮子才会南下,欺扰百姓……”这种地方怎么会富饶?
王希音拭手的动作顿了顿,方才丢回托盘里,转了话题道:“我娘回来了么?”
丫鬟一怔,忙道:“夫人还没……”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守门的婆子快人快语地喊着:“夫人回来了,大小姐在屋里等您呢!”
“娘,”王希音蹦下罗汉床,来不及提鞋,趿着到门口,挨上蒋夫人的眼刀才立时端正身板,俯身行礼:“给母亲请安。”紧接着,她光亮的脑门儿就被一支秀美柔荑轻轻点了一下。
“随我进来。”别看眼刀狠,蒋夫人的声音里却听不出一丝责怪。
许是之前朝廷和家族分外动荡,王希音一出生便娇弱得很,全家都很疼她,其中蒋夫人算是各种翘楚,打小儿乖乖亲宝宝地哄着,王希音开蒙前离不得娘,蒋夫人练就了一副抱女看账的好本事。
还是镇国公世子看不过眼儿,指使大儿子王岙挑了教养妹妹的重担,把王希音从蒋夫人膝头上拽了下来。
便是这样,母女两个还上演了半个月的伤别情。
“刚还听说你在院子里作画,怎么这般快就回来了?”等丫鬟卸了外出的妆扮,蒋夫人道:“可是你大哥布置的功课太难?”
王希音歪在母亲身边,腻腻乎乎地说:“原是画得好好儿的,谁道胡夫人遣了秋姐儿来叫我,非要我去安置祖父部下的后生,我自是回绝了,只心里不舒坦,到您这儿避一避。”
这哪里是避一避,分明是来告状的。
蒋夫人搂着女儿,依旧如王希音小时那般,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好像在给她祛除惊吓,便是蒋夫人知道,王希音早过了不会被随便什么声响吓到的年纪,但这动作还是没有刻意扭转。
“给秋姐儿添个嬷嬷罢,”蒋夫人淡道,她打眼儿一瞟,看到身边的下人:“高嬷嬷,你说个人选?”
这姓高的嬷嬷连忙上前,恭敬回道:“夫人,奴婢觉得庄子后街倒是有两三个不错的人儿,一个是彭大家的,她小姑子给大小姐做过奶娘,规矩再不会错;再一个是惠盏,前头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后来您做主给她外放出去,她倒是没嫁人,一直在后街住着,日常给老夫人诵诵经,是个念好的;第三个就是奴婢家嫂,旁的不说,做活十分利落。”
见蒋夫人没说话,高嬷嬷又道:“这三个是懂规矩的,也另有些岁数适合,但规矩上还需调、教。”
蒋夫人“嗯”了一声:“明儿卯初,叫惠盏和高家的过来。”
直到高嬷嬷退下,王希音才撅起小嘴:“明天娘又要早起了。”讨厌胡夫人,动辄要往她们小辈身边作夭,害的娘亲早起。
“我可不似你这懒虫,岙哥儿那般稳重,都被你气到告状。”蒋夫人说着,想起一双儿女,嘴角就翘了起来。
这话说的还是王岙刚刚开始教养王希音的时候,成熟懂事的兄长被妹妹气破功的旧事儿。
王岙是作为家族未来大家长培养的,打小儿没在亲娘怀里呆太长时间,是镇国公王旦亲自教导,也学了一身老派的样子。
结果发现自家妹妹七八岁还在母亲怀里耍赖,哪里忍得住,自然掏出祖父教育自己的本事去教训王希音,小姑娘再是不肯受气的,成日钻到屋里不露头,兄长持戒尺在外面,她便隔着窗户念论语,偏还只读《颜渊问仁》,就差把“非礼”二字怼到她亲哥脸上。
直把王岙气个仰倒,练武都更上进了几分。
后来还是兄妹两个隔着窗户,你读论语我回大学,你读论语我读史记,你读论语我读逍遥游……王岙终于抓住王希音天生好奇的痛点,把小姑娘从屋子里“钓”了出来。
王希音越大越不爱听自己的糗事,拧着身子钻母亲怀里,续着前头的话题道:“您点的这两个嬷嬷,是有什么章程么?我听着有些不大好呢。”
蒋夫人挑眉,反问她:“静儿觉得哪里不好?”
“嗯……我觉得那个叫惠盏的倒还行,可高家的就差一些了,她是高嬷嬷的嫂子,自来举贤不举亲,高嬷嬷举荐自家嫂子就是有私心的,再一是高嬷嬷只说高家的干活利落,您给秋姐儿找嬷嬷,又不是找做活婆子,要的是既懂规矩又眼明心亮的,只听高嬷嬷说这一处再不说旁的长处,我觉得高家的未必得用。”
王希音说得起劲,忽而脑袋灵光一现,又说:“难不成您已经想用这惠盏,只拿高家的做陪衬么?”
蒋夫人看着女儿认真的模样自是爱到不行,温柔的目光都能滴出水来,见女儿扯着袖子要自己解答,方才道:“我曾在你祖母身边见过惠盏行事,且她人还是我做主放出去的,论规矩再不会错。不过你说高家的给惠盏做陪衬倒也不绝对,都说惠盏对你祖母忠心,可在我看来成也忠心,败也在于她的忠心。”
王希音疑惑了:“娘,忠心也有错么?”
蒋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这个娘不说,你自己去看,卯初前你要觉得高家的不行,或者又看上哪家的,都可以来跟我说。”
王希音眼眸亮亮,这可是难得能出去玩的机会,而且是她自己去庄子,王希音已经顾不得多想,生怕母亲反悔:“我这就去,我要好好看看这几个嬷嬷适不适合秋姐儿,回来跟娘汇报!”拳头一握,她跟下军令状似的认真且虔诚。
蒋夫人笑着扶正她的南珠簪花:“去罢,院里见到外人照常招呼即可,等你祖父回府,再说见礼。”
王希音满脑子想着出去玩,哪里还惦记家中来客的事,一蹦三尺高地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