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慢些。”乐书远远坠在王希音后头,她不曾受过武诫,没有王希音的体力。
镇国公府毕竟是武将起家,后代便是做了文官,武诫开蒙仍旧是必修课。
王希音哪顾得上这些,一溜烟儿跑到长兄王岙的书房院里,看见院里站着个穿墨青直裰的小厮,宽肩窄腰,定是王岙近身武侍。
她玩心骤起,偷袭一招道:“我哥在书房么?”
梁钧原是闭目养神,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也不在意,却不料这脚步声的主人一把搭在自己肩头。
香气袭人。
但比香气更快的,是梁钧扣住来人的手,可待他转身扼其咽喉时,眼睛竟被南珠晃了一下。
明媚的少女如春光乍泄,尚未意识到不对的笑靥刹那间迸发在梁钧墨青色直削的身前。
“齐妃?”他凤眸圆瞪,下巴紧绷,声音也带着十二万分的惊愕。
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王希音连忙推他,可是手被他扣得很紧,她顿时凝眉:“失礼了,公子勿怪。”
屋里人听到外头阵仗,即刻出来,王岙十分生气道:“谁教你的规矩,快给梁钧兄弟赔不是,梁钧兄弟可是远道而来的贵客。”
王希音暗自吐舌,在面前人怔然松手之际,迅速滑脱,仪态完美地再次道歉:“小女眼拙认错了人,请梁公子谅解。”
谁料这姓梁的脑子有问题,就一径盯着王希音不说话,只下颔处嘣嘣跳着青筋。
“还不给我进来!”王岙将妹妹叫进书房,自己去院里给梁钧说项。
这人是跟着那个叫赵晋之的后生一起来的,行事作风总是退赵晋之半步,也不爱言语。
王岙原以为他是赵晋之的近侍,却发现赵晋之有事多看梁钧眼色,所以王岙有意隔开两人,分别试试深浅。
却不想自己同赵晋之在屋里说话,本该被下人带去休息的梁钧跟自家亲妹妹打了起来。
王希音顿时低眉顺目,簪花微颤、姿态完好地溜进了哥哥书房。
“喂,”胳膊被肘击,梁钧回过神,见赵晋之对自己挤眉弄眼:“人都进去了,还看呐?”
梁钧没说话,碰触过少女的手慢握成拳。
尚且稚嫩的脸虽被沿途风霜刮出痕迹,却还能看出他的年纪,可那双凤眸里翻涌的复杂,远超当下。
闭目,是燕王宫漫天火光,是燕人惊惶失措的面孔,是那个女人被火光照亮的眸底。
比南珠耀眼。
再睁开,一院宁谧,挚友在侧,耳畔还传来金陵富贵鸟儿的一声轻啼。
恍然若梦。
“……晋之,你可知齐妃祖籍?”梁钧出言,声音已是暗哑。
赵晋之见梁钧失态,很默契地替他回应完王岙的赔礼,看王岙也是急着回屋教训妹妹,才带着梁钧走开:“什么齐飞,哪路的,百夫长还是武丁?”
梁钧一怔,缓了半晌,方才道一句“罢了”,便不再说话。
在赵晋之看来,梁钧名为他的义弟,实则日常想篡位当他义父,成天一副阴沉模样地训斥他。虽然他理解梁钧遭遇家境巨变,心态难以扭转,可他赵晋之也一样悲痛,不还是坚强面对吗!
现在难得看梁钧失魂落魄的模样,赵晋之抓紧这般时机,揶揄地说:“这国公府的小姐确实秀美可爱。”
梁钧古怪地看他一眼,上辈子这家伙是怎么评价齐妃的?
“妖妇!我齐人之耻!”
“再任她祸乱朝纲,大燕将亡!”
“阿钧你说,南齐怎么能养出这种妖孽?”
……
另边厢,王希音的额头被亲哥点绛红,满头珠翠不敢言语。
“冒冒失失、莽莽撞撞,平时怎么教你的!”王岙倒不是觉得妹妹丢人,总归在自己家,王希音做什么都有人护着,他气的是自己教导这么多年,王希音的礼仪还是表面功夫,永远学不会“后发制人”“三思而行”。
谁家小姑娘见个武侍就想上去试深浅的?!
小姑娘泪眼汪汪,拧着手指头,时不时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王岙。
王岙默默收回罪恶的手指,叹气:“说罢,你来找我什么事?”
可恶,当年他爹自己舍不得做女儿眼里的坏人,非把臭小鬼王希音丢给他教导,但问题是,他也对这丫头狠不下心啊!
王希音委屈极了:“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布置的作画功课我做完了,母亲派我出去做点事,怕你找我要功课找不到我嘛。”
王岙抿唇,问她:“母亲让你做什么事?”
听王希音这一言那一语说完,王岙点点头:“锻炼锻炼,也是好事,不过庄子在城外,你拆了这副头面,把之前我给你备着的小子服穿上,带着乐书去罢。”
谁知小姑娘没有十分开心,反而嘀咕一句:“乐书还没我跑得快,在外头我还得看顾她,没意思。”
王岙咳了一声:“嗯哼,知道了,再叫王定跟着你……武丫头的事儿我给你盯着。”他说完,忍不住低头摸了摸鼻骨。
王希音扭过头,不去拆穿哥哥的敷衍,规矩行礼道:“那我出去啦,母亲说等祖父回来才与人见礼,刚才的事,还要劳烦哥哥回旋呀。”
王岙作揖,恭送小姑奶奶出门。
见王希音蹦蹦跳跳地离开,王岙无奈地摇摇头,又叹口气。
家里看着花团锦簇,其实无论内外,依旧是险象环生。
但凡有点子武把式的,不拘男女都会被祖父调遣起用,便是王岙偷偷给自己练得几个家丁都被祖父截了胡。
妹妹的需求,怕是还要继续搁置。
不过今天到访的赵晋之和梁钧,却不像之前自己浅薄猜测的那般,是来打秋风找依仗的……
王岙在书房来回踱步,一时想着晚些时候如何应对祖父的问话,又一时想着赵晋之和梁钧自进府以来的反应,赵晋之倒还浅白些,就是那姓梁的小子,瞧着年纪不大,莫名叫人觉得有几分深沉。
亲哥的心思,王希音尚且把握不到,她换好妆扮后,带着乐书,点了一辆结实朴素的马车便出门去庄子了。
金陵城寸土寸金,便是国公府占了头筹,也不过在十几年中经营出当下这点面积,一汪瘦湖叫小子跑上一圈都不会喊累。
据说镇国公有心扩一扩宅院,但下头管事还在询价的时候,齐帝就敲打了一句:“战事紧急,勿伤人和”才算罢了。
城内不能动,勋贵们便把眼光投到了郊外。
那里本是有良田万顷,可惜连年征战,百姓成了流民,良田逐渐荒芜。直到齐帝入金陵,帝王百官带来了大量珠宝和对仆役的需求,金陵城一经填满,郊外就已经被各家划入范围。
是近十年经营下来,镇国公府在城郊的庄子早已规模小成。
当然,论规制还是要比附近的皇庄退上一步。
庄子除了修葺成贵人们消暑纳凉、静心休养的宝地,自然还要兼着给治理农田的管事、长工居住的功能,这却是京城带来的老规矩了,主家都爱用签了身契的仆役,当仆役的也都想用这一纸契约图个终生安稳,因此有些被主家放了籍的婢女,更愿意找府里或者庄子上的管事、长工婚配,只为能留在主家。
几年前蒋夫人特批了一笔银子,给郊外最大的庄园后面修了两排三纵的房舍,每一间的规格都不大,但安置个人还是使得的,这也让跟着镇国公府一路南下的奴仆们欣喜不已,当年有一些年迈病残的求了恩典,到庄子做活。
因着镇国公府牌子响亮,仆役的嫁娶十分顺利,尤其嫁娶对方是外户的,基本上都招到自家来,导致庄园后巷不到两年时间就住满了人家,更甚者一些流民为了得到镇国公府的庇佑,稀稀落落盖起的茅草屋,如今很多人自称姓王,此地渐渐也被人以王家坳代称。
今日不是游园,没必要直达庄子,王希音便叫车夫停在了庄子后面的小路上,那也是王家坳村民日常行走的路径。
“……据说有村民想让于管事做里正,成日往于管事家跑。”乐书一边赶走路上觅食的乡野猫狗,一边快人快语地给王希音讲庄子周边的趣闻。
王希音看着一只小野猫跑到一处房舍,笨拙地爬了半天才翻墙过去,她笑着接话:“于管事要头疼了吧。”
里正再是管着一里之内事务的小吏,也得由官家任命,于管事是镇国公府的仆从,哪敢跟官家要活。
乐书嘻嘻笑着:“谁说不是呢,为了躲这些村民,成日天不亮就跑田间地头监工,奴婢看今年收成又要高了不少!”
少年模样的小姑娘一路说笑,看护她们的武丁王定已经领着下属不知去了哪里,村里不少闲散人已经听到笑声,抬头如家鹅一般寻声看人了。
“小公子,可是头回到我们王家坳?”有衣衫齐整、面容精瘦的中年男人向二人走来,礼貌招呼:“前头是我们主家的庄子,现在没有主子在,不好叫小公子赏园。若不嫌弃,让小的给小公子引路,说一说我们村边的稀罕什儿吧!”
王希音饶有兴趣地看他,中年人说话斯文得很,态度不卑不亢。
当是于管事安插在村子里的把式,就不知道此人对自己身份是何种猜测,又或者是否提前知道有人要来的消息。
“好啊,我叫邵声,这是我的书童元墨,阁下怎么称呼?”王小公子下巴一扬,轻快地说道。
中年人抱了抱拳:“邵公子称呼小的张三便是。”
“张三?”王希音点头:“我想随意走走,犹爱听些闲书野事,劳烦张三兄为我引路。”
张三怔了一下,继而道:“怪道小公子要来我们这边,王家坳依山傍水,再适宜不过。”他让开了路,也挡住了村民的目光,邀请王希音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