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小楼的飞檐下坠着一串儿风雨铃,时不时被繁茂的枝叶轻拂出脆耳的低鸣。
暮春时节,靡雨夜来晨散,空气里都是紫藤花弥留的香气,飘摇而去。
“大姐姐在这儿!”
同墙外头隐隐的车马声相比,院内太过寂静,一叠娇声破空传来。
小楼毗水,似是一履清湖,因是瘦长条儿形状,被主家人称作“瘦湖”,北面植花,南地扶柳,水青色络纱缠着纤细腰肢的小小少女便是坐在楼前的柳树下执笔作画。
听到声音,女孩侧首相望,看那鹅黄襦裙的年幼女童在身后丫鬟的谨小慎微下,蹦跳着过来:“胡夫人叫你呢,外头带了好些东西,我听说那闻着臭臭的皮毛都是北地猎的,可稀罕了!”
少女放下笔,边依着丫鬟净手边道:“你去前头淘气了?”声尚幼嫩,调子却已经有了抽条儿似的年长气韵。
那些外商货不在前头散完味,拉回来叫丫鬟婆子熏香,再是不能让主子们碰到一丝一毫的,哪里还能闻到味。
女童嘟了嘴:“我只是瞧了一眼,”见少女的眉毛不肯放下,小女孩不满地加了一句:“……宥哥儿都能在上头打滚儿,我也就看看。”
南山也曾有狼,但早被猎户分刮干净,如今也就在深山和北地,以及遥远的荒漠才有狼群,在这些娇嫩的小主子眼里,狼像是神话里才会有的稀罕物。
少女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去看女童身后的丫鬟。
那丫鬟一个激灵,跪下:“奴婢一直跟着五小姐,只是……”似乎自知辩驳无用,顿匍匐在地:“请大小姐恕罪!”
主子年幼不经事,叫那边的二小姐挑唆着跟少爷攀比,她这个大丫鬟难辞其咎。
少女还没说什么,女童不满的表情愈甚,扭过身子白了那丫鬟一眼。
见状,少女也不再说话,起身拉了女童软绵暖呼的手,低声问着旁的话一路进了小楼,只留那丫鬟惴惴不安地跪地不起。
约莫有一刻钟,少女身边翠绿缂丝比甲的大丫鬟出来,亲自将那丫鬟扶起:“大小姐叫你进去呢!”
虽则暮雨晨散,地上还潮得很,这丫鬟膝盖生疼,却也顾不得,忙道:“大小姐可消气了?”
绿比甲的丫鬟叹口气:“你可真是糊涂,三房的人在还容得五小姐过去耍。那一屋子左性,歪带着西院都不落势,这些你还不清楚么?”
“你也是大小姐身边出去的,主子的脾气你最是清楚,当初就是看妹妹你精细沉稳,五小姐在你眼前儿大小姐才放心,如今……”她自说自话了几句,转而道:“罢了,这只是个小事,妹妹以后更尽心些就是了。”
丫鬟心情复杂地看了眼对面人的绿比甲,又看了看自身藕色比甲,垂首不语。
她向来是个嘴拙心亮的,五小姐年幼懵懂,又是隔了房头的姑娘,哪里是什么可堪重任的地方,当初她被派去伺候五小姐,还不是底下丫鬟互相角力的结果?
他们所处的宅院正是镇国公府东院,在金陵城里占了近十亩的地界儿,是城中数一数二的豪门大宅。
御赐镇国公府的匾额纵使历经百年、由北迁南,依旧紫檀深沉、金漆生辉。
这是大齐朝廷南下避难的第十五年,南齐北燕隔黄河相制相望,多少寡母留儿分而居之,多年不得音讯。
众生的相思苦却也不是白费,之前的连年征战让南北朝廷惨伤泰半,险些被西北狼族鞑靼一举倾覆,后来齐燕各派虎将出征,将鞑靼打退至祁连山外方才安稳。本就元气大伤,再倾尽国力外战鞑靼,无论燕齐均难有再战之力,如今隔秦岭分而居之,倒也相安。
丫鬟们的心思,王希音无从知晓亦无甚兴趣,她听了前院的传话,领着妹妹回楼更衣。
“姑娘,可要戴猫眼儿宝石这套簪花?”留在屋里的大丫鬟乐书问道。
“拿那套南珠的,”王希音点了瓣福橘到五妹妹秋姐儿嘴里,一面道:“听说来的是祖父留在秦西城部下的子孙,与咱们是同辈,无需大妆打扮。”
这话却是说给一径吃着、甚也不懂的小丫头的。
别看王希音在大房是小女儿,可在整个镇国公府,她却是这一代嫡长女,秋姐儿一回到家里就被她带在身边,跟亲妹妹也不差什么了。
看秋姐儿懵懂吃橘子的模样,王希音心下一软,挑不起心思再计较跟三房的那些事。
镇国公府本在京城就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又在十五年前随齐帝入金陵,在齐国地位超然。
原本来金陵的只有镇国公本家和一房庶支,嫡脉来是为了拥护皇帝,庶房来打点其他事宜,至于剩下的本家人却是镇国公王家实实在在的根基。
然,谁也没想到这一来就是九年,且望不到回乡的尽头。
十几年前尚想着还有反扑回京的机会,因此镇国公王旦只在金陵城占地盖了个仿京式的三进小院,后来意识到回乡无望,后人也纷纷成亲生子,地方日渐拥挤,才扩了个带花园的院落,成了现在的镇国公府。
王希音便是镇国公世子王守城的嫡亲女儿,王旦长孙女,小丫头秋姐儿是担了武职王家二爷王夺城的幼女,只是二房因为镇守边境,常年驻扎在秦岭之巅,却是照顾不到女儿,只得将她送回金陵教养。
至于方才丫鬟们提到的三房,还得从九年前跟着镇国公王旦一同南下的庶支说起。
那庶房能从王家众房脱出,自是有他们自己的想头,除了跟着王旦混一个从龙之功,还想在齐帝振兴南土时谋一官半职。
只是庶房好高骛远,不甘心一直屈居王夺城之下,那房头的老爷子强压着苦读圣贤书的儿子,弃笔从戎,连哭带闹地求王旦给儿子另一处边城的守城武职,却不想再见骨肉不是军功加身而是黄土一抔。
这悲剧实是庶房自己造成的,只王家跟到南土的就这一个同堂房头,王旦不能不管,他原想忍痛割爱将次子王夺城一家过继出去,也不知庶房怎么思量,竟要了他庶子王安一家,别居西府自称三房。
王旦对这庶房多有关照,如今又是亲生儿子继承那边香火,许多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下头却还多了些计较。
旁的不提,只说三房占了二小姐的称呼,便足够让二房夫人恨之入骨。
王夺城镇守边城可不是什么和平闲散活计,和镇国公世子二子一女不同,他原有一子二女,两个女儿一名爱音一称淑音,均甜美可爱、玉雪聪明,是镇国公府的二小姐和四小姐。
只可恨北燕狼子贼心不死,在一次王守城携子出征、夫人小于氏照顾妇孺的时候,绕到敌后生擒了二女,胁迫王夺城不成将之残忍杀害,时年爱音七岁,淑音只有四岁。
不说小于氏悲痛欲死,多年缓不出来,只说二女都年满三岁入了王氏族谱,且又因父亲举家卫国、不甘胁迫被贼人所杀,王家就不能将她们丢诸脑后。
镇国公亲自在家族墓地为其立了衣冠冢,东府佛堂亦有二人牌位,便是多年后小于氏生了幼女秋姐儿,还叫她顺着姐姐齿序排为五小姐,一切都当视死如视生。
可三房非要与人夺这个二小姐的称呼,且那所谓的二小姐,还不是王安嫡女,是他庶女王醒怡。
三老爷王安是王旦庶子,曾娶妻邢氏,虽然不是名门望族,却也是正经官家女。只他糊涂又横生野心,就在王夺城家中突变的档口,王安休妻再娶,让邢氏带着他唯一的嫡女三小姐王筱音归家,他自己转身投入西府,装成了正儿八经的西府大爷。
那王醒怡自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了大王。
这件事镇国公曾经跟西府提过,然那边糊涂装到底,他不好太过强求这唯一的血脉亲人,只得按捺住二房,私底下多补贴一些,而王安,得了名和明面上的利益,内里却跟东府越走越远。
王希音更完衣,牵着秋姐儿的手去了正院,和郊外的园林比起来,金陵的镇国公府确实有些窄小。只是随着齐国南迁,金陵作为新都在这十几年中凝聚天下英豪,已经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了,镇国公府便是蛟龙也不敢轻易翻身。
走过夹道回廊,便能转上正院的石阶,国公夫人胡氏的丫鬟均着了单薄的春衫,各自婀娜地守在外面,时不时还有三两个眼神飘过。
王希音眼观鼻、鼻观心地上前,立时有一身嫩色薄纱襦裙的丫鬟亮着眸子过来:“大小姐来了,夫人方才还说起您。”
“劳烦燕好姐姐通传一声。”王希音道。
这丫鬟名叫燕好,实在是个艳色浓重的名字,与她一同在国公夫人胡氏身边的,是另一个被赐名月侬的大丫鬟。这一对儿美婢出来,教人愣是分辨不出到底是身在镇国公府,还是秦淮河的画舫上头。
王希音曾疑惑过祖父为何不叫胡氏改了这名字,却是大哥王岙语重心长地对她说:“约莫祖父想警钟长鸣罢。”
若说三房老爷不过是镇国公府自家的矛盾,月侬和燕好背后的胡氏,就是整个镇国公府最叫人羞耻又忌惮的存在,更甚者,如若没有这位胡氏,那三房王安一家再是不敢跟东府闹到这般田地。
镇国公随齐帝南下是狼狈的流亡逃窜,苟存于金陵还是多方角力的结果,西域诸国便是其中一力。
齐帝为了以示友好,不知进贡多少国财家宝和齐国的美人过去供人奢靡享乐,可西域美人过来却要受到诸多礼遇,胡氏便传是某国公主,本意要入主后宫的。
然而不说这公主身份似真似假,只说齐国容不下一个异族皇后,便不能叫西域狼子得逞。
偏得罪却也是决计得罪不起的。
因此,齐帝与诸臣谋议,让在南迁中悲痛丧偶的镇国公续了胡氏,既安狼子之心,又体恤功臣,可谓一举多得。
只是皇家不肯要异族皇后,难道镇国公就爱要一个西域主母吗?
更不消说他原配于氏就是在齐国朝廷逃窜时,不定被哪股势力所伤而亡。
然皇命不可违,王旦舍弃故土前来自然不能为一个女人、一个妻位同齐帝离心,胡氏因此堂而皇之地入主东府,成了镇国公夫人。
而后西府那位三爷王安休妻再娶的老婆,更是胡氏的同族侄女。小胡氏一出现便挑唆得王安同镇国公离了心,自家在西府独大,胡氏一族分化镇国公府的心思昭然若揭。
这些矛盾放在皇家均是雷霆,但出现在国公府,齐帝和朝臣是不爱管的,这本就是齐帝执意降旨让镇国公续弦西域胡姬的缘由之一,只要王旦不谋逆,齐帝乐得躲在后头看笑话。
因此,王家人再看不顺眼胡氏和小胡氏的作派,也得硬生生挨着忍字头上那把刀。
无他,王守城名为镇国公世子,实际上要被齐帝留在身边做质,牵制着外面的王夺城,而王夺城在秦岭卫的局势也不容乐观。
他要小于氏送秋姐儿到金陵,其实是存着让大哥一家照顾妻女的心思,毕竟那起子“匪盗”能擒住二女,说不得在他周身还有什么隐患。
只小于氏分别对着镇国公、世子和嫂子蒋氏叩头三下,又搂着秋姐儿在姑姑前镇国公夫人于氏和两个女儿的牌位前念了一夜经,次日天擦黑,女儿未醒之际,她就轻装夜骑,连日回卫所与丈夫、儿子相聚。
保女儿是她唯一的心愿,扶持丈夫守卫边疆却是她的使命。
主屋的人很快伺候王希音进去,胡氏还梳着一品正妆坐在上座,瞧见王希音,湖绿色的眸子泛着光:“大小姐和五小姐来了,快到祖母身边来。”
王希音先行了礼,方才规规矩矩地坐在胡氏下首。论年纪胡氏不过三十许,比王希音的母亲,国公世子夫人蒋氏小了整整十岁,不拘是蒋氏还是王希音都对她叫不出那声“婆婆”、“祖母”,总是以胡夫人代之。
“胡夫人您找我?”今年要筹备及笄礼的少女纵使娇容尚未盛开,可接人待物已成风华,她矜持含蓄,态度既不生疏亦不亲近,尺寸拿捏得刚刚好,丝毫不愧对国公府的教养。
胡氏看着她清雅绝艳的模样,暗自忖着:若是再长几年,眉宇间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娇憨,配上这全天下数一数二的贵女气度,金陵都不一定盛得下王希音这般绝色。
“想必你也听说了的,”胡氏收了心思,平静地说,“你祖父原是有个得力部下驻守西北,却不想遇上家难,只留下一个后生。如今这后生知道你祖父要做六十整寿,很是寻了些奇珍过来献礼,想是有找个依靠的心思。”
在金陵生活多年,她的官话虽然还不是十分纯正,但一举一动已然是个合格的贵夫人,只除了那双与中原人迥异的眸子和一头浓密卷曲的棕发。
“这事儿你祖父和我都是默许了的,只是现下府里要做寿,我是个帮不上忙的,你母亲单管着寿礼已经吃力了,便想着你也大了,不若趁此机会锻炼一番……让你安置那后生和他带来的家眷,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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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