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长公主生辰宴这一天,公主府人潮穿涌,被围得水泄不通,雁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甚至云昭使团也派了代表送上贺礼。
南谌身披狐裘大氅,头戴赤色束额,身后两个寸步不离的老鼠脸侍卫。
府门外的小厮也不是一味鞠躬低头,突然看见个生面孔要往里走,立马拦了过去,一旁的管事立刻走上前来,礼貌询问:“公子可有请帖?”
“并无。”南谌微笑摆首,揣着手自报名号,“鄙人南谌。”
管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满脸堆笑让开路来:“原来是南谌殿下,快请进。”
外人或许会惧怕南谌灾星名号,但他们身后可是北苍国的不败神话——战神华荣裳。
——祛恶辟邪,镇灾消厄。
背靠战神,他们非但无所畏,还巴不得邪祟自投罗网,好让久闷府中的长公主撒撒火。
管事随手招呼了个忙碌的小丫鬟,让后者把南谌给长公主带过去。
察觉到南谌的疑惑,管事笑眯眯解释说:“长公主吩咐过了,您可以直接去见她。”
长公主府的规模仅次于王宫,九曲回廊重重叠叠,华美无上,凡性格强势者,领地意识大多都不会弱,譬如华荣裳,无论如何她也不容许皇帝的影卫进府,那两个老鼠脸侍卫亦然。
华荣裳此举替南谌暂时解除了监禁,更深层的意思不必多说,她要和南谌聊点不想被成煦帝知道的事情。
带路的小丫鬟在华荣裳院外就算完成任务离开了,所以南谌是孤身一人去到她面前的。
彼时的华荣裳正在庭院中扎马步消遣,清早下过一场细雪,枫树的火红叶片上还积着一层薄薄的霜雪,风一吹抖落一地雪如棉。
她穿着一身赤色劲装,束发高起,面色红润,英姿飒爽。
余光瞧见南谌缓步而来,华荣裳收势起身,大跨步走到石桌边坐下,毫无形象地灌了一大口水,朝南谌招招手,热情道:“侄儿,过来坐。”
院儿里还有个脸似圆盘的小丫鬟,梳着如意双髻,圆圆的小脸喜气洋洋,快速蹲起,面有羞赧:“南谌殿下,奴婢连翘,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殿下见谅。”
“无碍。”
说完,南谌将视线转向华荣裳,微微躬身俯首,含笑作揖:“问皇姨母安,生辰吉祥。”
“不必多礼。”华荣裳心情不错,冲小丫鬟抬了抬下巴,“连翘,给殿下奉茶。”
奴随主人,连翘是华荣裳养大的,后者说哪她打哪,这会儿完全没有初见时的针锋相对,给华荣裳披上外衣后就立在一旁煮酒烹茶,恭敬地递给南谌。
“多谢。”南谌垂眸随和一笑,撩袍就座。
连翘那张圆脸红了个透,嗫嚅着说“殿下真好”。
华荣裳好笑地打断她:“殿下平易近人,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连翘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退到院门口去守着了。
寒暄两句,南谌从随身荷包中拿出自己准备的礼物,巴掌大小的一尊金佛,金光闪耀,如暗夜明灯,以洞察且慈悲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皇姨母,这是侄儿诵经请圣开过光的一座佛像,物虽小,可保一世安心,不知皇姨母可喜欢?”
铜铸的佛像本身无光,但南谌以心养之,如今焕然一新,散发出柔和的暖光,只需一眼便可断定绝非凡品。
华荣裳知晓南谌在宫中举步维艰,这尊金佛若是留着疏通上下关系说不定能让他日子好过些,也不知道对方是真傻还是假傻,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是肯低头寻求自己庇护?
杀人太多,武将大都心有戚戚,怕冤魂缠身,家里供着各种各样的镇邪之物,华荣裳虽不信鬼神,可不论心中如何作想,面上没有一丝破绽。
她惊喜地双手接过,习惯性颠了颠,发现这小东西居然是实心的,更加爱不释手,赶紧让连翘找个风水好的房间供起来。
待连翘领命离去,华荣裳用力拍了一下南谌的肩膀,大笑开怀:“不错不错,这礼物甚合我意,侄儿有心了。”
南谌巍然不动,笑容温润,眼睑微垂:“能讨皇姨母欢心就好。”
“对了,你有字吗?”
“侄儿字子玉。”
华荣裳讶然一笑:“倒是衬你,自己取的吗?”
“是圆觉大师。”
反正圆觉已经坐化飞升,他说什么,别人只能信什么,根本无从考证。
华荣裳越看南谌越满意,只是身子骨弱了些,听宫里说短短几日生了三次大病,出门都得来回倒腾三个汤婆子,这不,刚一起风,南谌微不可察打了个寒颤。
天上纷纷扬扬又下起了大雪,按说北苍国虽冷,但雪季未到,怎会频繁大雪?
恐怕是百年不遇的雪灾要来了,一些嗅到危险气息的敏锐商人开始疯狂屯粮。
生活在雁回城的人们悠闲得多,暂时还没人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南谌仰起下巴,眼角泄露出一丝餍足的笑,雪花一触即碎,情绪前所未有的高涨。
华荣裳兴味盎然地问:“喜欢雪?”
南谌点头称是:“圆觉大师曾说,这世上有一种弥陀雪,象征净化、慈悲、圣洁,能给十方世界带来祥瑞庇护,天降瑞雪兆丰年,意为菩萨以清净之心护佑众生。”
“子玉虽不得已还俗,却仍有一颗莲花心,常想起曾侍奉的诸佛,静坐参禅,企图窥一线天机。”
这还是他头一回对华荣裳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后者文武兼备,但府里只有个当摆设的祠堂,连方才惊鸿一瞥的金佛是哪位都认不出来,南谌忽地来这么一通佛语,好悬没给她砸懵了。
就在她下意识以为南谌要开始与她坐而论道的时候,南谌截住话头,似乎只是感怀曾在圆觉座下的日子,见华荣裳有些神情恍惚,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侄儿触景生情,让皇姨母见笑了。”
华荣裳回过神,没有嫌他烦的意思,哄小孩儿似的叫他说说看。
闻言,南谌又是抬头望天,忧思深重:“天意难测,命运无常。”
转回脸,他似是突发奇想,眉眼弯弯问:“皇姨母对星象可有兴趣?”
北苍国之人格外看中天象,上一任国师便是出自钦天监,观星卜卦无人可比,前线带兵打仗的将军捎一两个会观星的能人也属常态,不过华荣裳不在此列。
在她的固有认知里,钦天监都是一群吃白饭的猪,每天睡醒了就编个破破烂烂的星象哄骗皇帝,要这要那,一会儿说东边有雨西边有地动,变着法儿地从国库里抢东西,从百姓身上榨油。
况且南谌表现得再如何少年老成,在她眼里始终是个刚及冠的孩子,大约孩子都向往那些神秘玄乎摸不到够不着的玩意儿,比如永远无法触摸的天。
“子玉,你还年轻,大有可为,万不可在不相干的东西上荒废精力。”华荣裳说,也看了眼飘雪的天空,雾蒙蒙黑沉沉的,风雪满千山。
“进屋罢,外头冷。”
说着,她率先起身,时候不早了,她一会儿还得去更衣打扮,特地将南谌单独叫来也不是为了听小孩侃天侃地,念经讲佛,她的确存了和人拉进关系的心思,但也没打算牺牲自己宝贵的时间。
换了个自尊心重的正常人来,即便不为华荣裳的突然说教羞恼,多多少少也会尴尬,但南谌不一样,他聪慧过人,且不正常。
南谌笑了笑:“子玉谨记。”
随着华荣裳走进温暖的室内,南谌解下大氅抖了抖,细雪洒落一地,转瞬即逝。
两人隔着一张圆桌相对而坐,面前各放了一杯热茶,空气微微发苦。
屋里烧起地龙,连翘端了几盘点心进门,依次在桌上放好,而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关得严丝合缝。
没有思虑太久,华荣裳打了遍腹稿,端着茶托缓缓道:“子玉,若是有人欺负了你,尽管告诉姑姑。”她顿了顿,补充一句,“除了陛下。”她眼中划过一丝暗芒,无可奈何,成煦帝性情大变,再也不是她熟悉的二哥了。
就连父亲也变了,权利害人眼盲心瞎,他们本是血缘浓厚的亲人,如今却相看两厌。
南谌双手揣袖,袖内是鹅绒材质,比僧袍柔软舒适,听见华荣裳状似关心的话语,狡黠地笑了一下:“多谢皇姨母挂怀,有陛下相护,侄儿在王宫横行霸道也无人管。”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哪怕他被成煦帝砸成个瘫子,也得跪下来谢主隆恩。
谁敢说皇帝的不是?至于横行霸道,那更没可能了,成煦帝正琢磨着用什么法子让他吐出舍利子,还缺个合适的借口,就等他自投罗网。
华荣裳不由自主看向那抹束额,底下的伤口或许有些糜肿,边缘透出不自然的粉紫色,为了体面地参加长公主生辰宴,南谌将束额系得很紧,肿块压迫得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
她移开眼,放下茶杯,顺水推舟道:“那就好,过几日带你去皇家猎苑玩玩,华聿那小子总是挑衅你,到时候好好收拾他。”
“皇姨母言重了,”南谌轻轻摇头,眉眼带笑,“四皇子率性活泼,秉性纯良,难得赤子心。”
秉性纯良?就她那个心狠手黑的侄儿?华荣裳几乎快笑出声。
她不知南谌是真傻还是装傻,是君子如玉还是虚与委蛇。
当然,她希望都是后者,这样接下去的事就更好办了。
她抿了口热茶,觑着对方开门见山问:“韩贵妃小产和你有关系吗?”
南谌笑容不减,疑道:“长公主何出此言?”
神情无懈可击,毫无破绽,以至华荣裳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人。
清茶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热气蒸腾,南谌俊逸出尘的脸掩在雾中,五官模糊,笑意不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