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凝滞,华荣裳玩笑道:“若和子玉有关,本宫可要多谢你了。”
谋害皇嗣,谁敢担这个罪?南谌身负灾星之名,甫一回都便有人借此兴风作浪,成煦帝下令严查,几日过去,砍了十几个宫人的头,罪魁祸首仍隐在暗处,伺机而动。
南谌不语,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脑后的两条束带垂落耳边,唇红齿白,艳若桃李。
“你可知你母妃如何身死?”华荣裳自顾自起了个头,也没指望南谌回应,接下去说,“韩素心同你说的那些话,最好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韩素心便是韩贵妃的本名,听华荣裳的口气,两人关系恐怕算不得好。
“你母妃的死,可以说是韩素心一手促成的,因为她想复国。”
亡国之君臣大都总抱着复国的幻想,而一个孤立无援的公主、一个困于深宫的妃子想要复国,听起来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当年她作为和亲公主随陛下来到北苍,先帝承诺十年内不起战事,但没过多久,当今陛下亲领大军踏破城关……她恨先帝,更恨陛下。”
“陛下深爱她,因此于心有愧,纵容她做了许多出格之事。她初来乍到之际,举目无亲,是你母妃怜其苦弱,百般爱护,最后却落得个恩将仇报的下场。”
南谌倒不觉得恩仇有甚分明的界限,华荣裳单方面认为华锦年带着韩贵妃融入北苍是恩典,而韩贵妃拿华锦年开刀就是仇。
这些或许只是华荣裳的猜测,就南谌和韩贵妃片刻的相处来看,他不认为后者有操控天象,致使大灾连年从而污蔑后宫嫔妃皇子的能力,若果真有,她应当用在复国上。
再者说,难道华荣裳真的会担心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在成煦帝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撼天动地的大事吗?
“你不信我?”华荣裳眯了眯眼,肯定道,“也对,十八载清修,你一心向善,在你们佛修眼里,恶人同善人一样都是可以度化的。”
如她所想,南谌低眉敛眸口诵佛号,腕间的佛珠不知何时挪到了五指之上,无声无息悄然捻动。
檀香幽幽,梵音袅袅。
华荣裳突然就没有接续的**了,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只是不忿华锦年死不瞑目,而韩素心逍遥快活。
要动韩素心,得先过成煦帝那关,小产之事已使得后者暴怒,碍于云昭使团正在国内,撒不出火,这几日都歇在淑容殿陪着韩素心。
少顷,她呼出一口浊气,另起话头:“韩素心找你是为了舍利子吧。她女儿——五公主久病不愈,最近病情加重,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传说舍利子镇邪恶、祛百病,韩素心这人没什么良心,唯有一对儿女是她的软肋,日后若她威胁或有求于你,你记住捏紧四皇子和五公主这两张牌。”
雁回城的贵人个个手眼通天,韩贵妃那日邀南谌卓然亭小坐,当夜就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各怀鬼胎,都担心舍利子被他人捷足先登,前前后后给宫里递了不少拜贴,只是都没如愿罢了。
“多谢皇姨母提点。”南谌把温凉的佛珠重新塞入袖中,含笑点头,也明白了华荣裳在为得到舍利子忽悠他。
不出预料,华荣裳旁敲侧击问:“陛下让你去为你母妃守灵,你作何打算?”
“陛下圣恩,”南谌抬高手臂向北一拱,尊敬非常,“岂有不从之理?”
他仍是带笑,温润柔和,藏锋内敛,年轻的俊俏模样和成煦帝当年如出一辙,只是更加危险难测。
华荣裳无奈笑叹,萧之荣认为南谌心慈手软,头脑简单,恐怕是没机会得见南谌强势的一面。
和聪明人交谈的好处就是不需要把话说死,对方已然心领神会。
譬如当下,华容盯着南谌波澜不惊的侧脸,到嘴边的建议咽了回去,用舍利子交换人生自由,对南谌来说是桩极为划算的买卖。
前十八年被拘在青灯古佛下,后半生又要被束之高阁。
但凡南谌愿意交还舍利子,有她在即可保其一世无忧,逍遥自在。
成煦帝的最后通牒在生辰宴后,假若南谌仍不识时务,免不了吃点苦头。
没多大功夫,连翘提醒华荣裳更衣,南谌自觉退出庭院,暗处多了两个公主府的侍卫。
从南谌进入公主府那一刻起,暗处的人已经换了两批。
小厮一路将南谌护送至宴会厅,谨防中途杀出个截胡的,例如她那个不安分的侄女。
截胡事小,误了她的生辰宴就不好看了。
室外飘着鹅毛大雪,宾客三三两两聚做一堆,小小的宴会厅分出了几个派系,南谌揣着手,在低低的议论中抬脚踏过门槛。
引动天地异象的灾星回国,南谌名声大噪,好事者们战胜了内心的恐惧,想方设法到处找人弄一张生辰宴请帖,就为一瞻名扬天下的“灾星”。
南谌虽人在王宫,但传言早已满天飞,如今终于得见,他们说不清是失望多还是惊艳多,总之整个大厅出现了刹那的寂静。
直到轻微的落脚声响起,南谌随小厮迈步至一个不起眼但分量十足的位置落座
不同于大家闺秀,来向长公主贺寿的都是些追随过她的武将,因着南谌,某些名流官宦也不期而至。
萧之荣摔断腿还在家中休养,不便前来,让萧云舟代他送上贺礼,在南谌来之前,萧云舟翘首以盼。
但偷瞄好几眼也没看到柯夏的身影,他有些失落。
他的座位离南谌很远,后者周围是他这辈子都够不着的大人物。
北苍国的男女大防并不严重,女眷亦可参与有外男的宴会,上次的使团夜宴也到场不少女眷,二公主坐在南谌对面,身侧是几个交好的大臣之女。
令南谌意外的是,长公主生辰宴竟惊动了三皇子,也就是那个痴儿。
正好在南谌上位,只看外貌,三皇子华灼和常人并无差别,比华聿成熟,比太子稚嫩,翩翩少年气宇轩昂。
南谌落座好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转过头,一眨不眨盯着对方,等待对方开口似的,眼中闪过期待的光芒。
可南谌只是个被幽禁深宫的灾星,不应该知晓那些陌生好奇的面孔都是谁。
“三哥,你放出来了?”在华灼之上的是华聿,清亮的嗓音掺着几分恶毒。
按照辈分来排,华聿本该在三皇子之下,但柯夏未出席,华聿一见南谌就心生厌烦,拎着傻愣愣的三皇子换了位次。
这是件太小的事,无人在意。
华灼淡漠回眸,不言不语,表情冷凝,可华聿深知华灼就是只纸老虎,这么些年没少欺负他。
在曾经的将军府中,太子是嫡长子,华灼和华聿都是庶子,但华灼样样压后者一头,和姑姑华荣裳最为亲近,人人称道。
早在那时,华聿就嫉妒得发疯,所以更努力地讨好嫡母以及嫡长子,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等到了将华灼踩到脚下的这一日。
趁着华荣裳还没到,他极尽刻薄之言:“三哥,脑子坏掉了还是少出门吧,今日是皇姑姑生辰宴,你可千万小心啊。”话里的暗示十分明显,可惜华灼听不懂,也无从预防。
“长公主到——”
华荣裳一身华服,挽着驸马江蔚然款步而来。
话音一落,华聿立马坐得端端正正,无比乖顺,华灼低下头,玩起了手指。
皇帝虽未亲临,但派人送了丰厚的生辰礼,锦绣华裳珍珠翡翠,云昭使团献上的两匹天马也赫然在列。
糖和砒霜双管齐下,既是提醒也是警告,他不希望华荣裳身边有太多为她冲锋陷阵的人。
在成煦帝还是将军的时候,始终不明白帝王之心变幻莫测,他赌上几代人的荣誉发誓效忠、将妹子嫁入深宫做软肋,到头来抵不过奸佞一家之言。
而即位后,成煦帝终于体会了一把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他坐拥天下,所有人的性命系于一身,被无上权利熏陶,唯恐帝位不稳,只有将兵权攥在自己手里,才能真正的安心。
正是因为帝位来路不正,成煦帝才更加担心纵横门之变重演,深知兵权在谁手里,谁才有大声说话的权利。
见华荣裳笑得勉强,南谌压了压嘴角。
午膳间,来找南谌攀谈的人如过江之鲫,险些盖过主家的风头,南谌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宴席,华荣裳爽快答应,吩咐小厮带南谌去厢房休息。
南谌本想直接回宫,但华荣裳说想听他谈谈佛法,皇帝那边她去说,晚一点回去也没关系。
穿过一座优美精巧的廊桥,面前出现了一排供客人休息的厢房,阔大的庭院里同样有棵高大的枫树,白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通向一扇扇房门。
雪势渐歇,南谌拒绝了小厮撑伞的好意,拉上毛绒绒的兜帽独自走下廊桥,大步流星,带起的微风将路边的粉紫色小花吹得东倒西歪。
进了屋,小厮极有眼色地打了盆热水来,南谌弯起眉眼道谢,在风雪中待了这么久,手指屈伸都有点困难了。
屋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没有地龙,南谌蜷了下手指,突然怀念起柯夏来,也不知这厮现在逃到了哪儿。
“你先出去吧。”
小厮躬身后退:“是,殿下,有事吩咐小的,小的就在门外。”
南谌面容柔和,关切道:“风急雪重,就不要等在外头了,我睡一会儿,不用伺候。”
小厮心中熨帖,平常只有长公主会关心他们这些下人,府里的其他贵人们哪个不是鼻孔朝天?
不过说归说,规矩不能乱,小厮坚持要守,南谌叹了口气,无奈道:“隔壁厢房空着吗?”
小厮不太理解地应是,想和南谌解释说厢房布局千篇一律,何必遭冷再换一间?
但南谌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强硬地打起了商量:“你去那儿候着,可以吗?”
两厢折中,小厮只得应下,去而复返给南谌抱了个火炉过来,怕南谌冷,纠结一番又抬了一个来。
他不担心南谌是不是故意支开他,华荣裳安排的侍卫一直跟在左右,一点小动作都无所遁形。
终于没那么冷了,南谌在火炉上烤起了冰冷僵硬的双手,暂时歇了给柯夏找点麻烦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