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柯夏翻来覆去抛接着横刀陷入沉思,南谌等了会儿没等到下文,便从善如流地转回了头,又问一遍张横:“那些人去了何处?如实讲来。”
张横咽了咽口水,有心离二人远些却只得纹丝不动,不小心瞧见柯夏碧绿的眸子闪了闪,脸皮猛地一抽,连忙道:“我只知道典秋心和狐偃入了成煦帝门下,其余的一概不知啊。”
周遭血腥气太重,柯夏穿的一身白皆为血染,更是衬得身畔的南谌如菩萨低眉,面慈心善,一时竟让他忘却了方才是谁下令杀他,敢壮着胆子问:“殿下如何得知八咏楼?”
“何人不知八咏楼?”南谌反问。
这是个以战止戈的时代,多年前,青璃国有一唇齿相依的宿敌,两国连年交战,闹得天怒人怨,最后迫不得已坐下来商量结盟,然而两国使臣还在归国路上,这仗又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口角打了起来,双方都明白,他们无法和平,注定要挣个你死我活。
这是个信任与背叛层出不穷的时代,曾有一封君好养门客,被国主当做人脉送给了欲笼络的另一大国,后来大国反水,欲杀封君而后快,封君向门客取求生之道,最信赖的上等门客闭口不言,而素来为他所轻的下等门客却使出浑身解数,豁出性命将封君送回了本国。
这是个机遇危险并蒂双生的时代,无数游士郁郁不得志,以致心灰意懒,有的被驱逐出境,有的则面临杀身之祸,只有极少数者能走到君主面前,建言献策,即便坐到高位,也要时时刻刻警惕灭顶之灾。
八咏楼就是在这种氛围下诞生的,它自十年前异军突起,吸纳无处可去的能人异士,楼中无国界之分,有的只是澄清天下之志。
情理之中的,这个组织遭到了各君主强烈反对,在他们眼中,有国不回,却偏偏加入不被任何国家承认的八咏楼,这便是板上钉钉的背叛之举。
近一年中,陆续有人叛出八咏楼,其中一人还盗走了花名册,若是落入郑天子手中,定会联合其他三国清剿楼众,或是以花言巧语,或是以富贵荣华,那些拥有不世之才者,若无法为他们所用,不如除之。
现任楼主在花名册失窃当日便快马加鞭告知了南谌,局势波诡云谲,头悬利剑,南谌不得已亲自出马,至少要先确保花名册没有被有心之人公布,不然届时他们就只能选择与天下为敌。
柯夏主动道:“我去处理那些尸体。”有些事不是他该听的,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惨,他已经窥见过南谌太多秘密了,既然不可能是一路人,还是划清界限为好。
譬如他自己,就打心眼里不会提那些杀手是什么人。一旦开了头,他和南谌根本搅不清楚,到最后脱身无望才叫人心寒。
南谌真的有些讶然,这厮竟然知道避嫌?
被迫听完他们对话的张横喉间一梗,尸体?什么尸体?这是哪?待柯夏离开,他小心翼翼转动眼珠,打量着所处的环境,思考现在挟持南谌逃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想走?”南谌屈尊蹲在他身侧,手中把玩着一根手指粗的银针,笑语晏晏,“你既出自八咏楼,应该听过北冥。”
张横瞳孔骤缩,惴惴不安问:“你、你怎么知道?”
银针在斑驳树影间泛着刺目的寒光,南谌举目四望,微笑道:“吾为北冥,比灾星的名号好听一些,对吗?”
北冥者,北国以北深渊海域。八咏楼无有不知其者,他一手创立了八咏楼,传言一人曾挡一国之众,只为护某垂暮医师,此人神出鬼没,终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几乎没人见过他真容,每次去到八咏楼皆是车不停轨,鸾不缀轭。
张横是三年前入的楼,新楼主登车揽髻之时叛出,只在传闻中听说过北冥,那是个很恐怖的存在,与之相处严若朝典,半分差错不得有。
然而就是这样,他才无法将前楼主北冥与南谌联系起来,他没近距离观察过前者,却至少有一瞬间以为南谌乃玉面佛心,如今看来,都是假象!
张横欲哭无泪,怎么就这么巧在栽在这个煞星手里了?北冥的名号天下皆知,四国之主奉其为共同的敌人,无不想啖其肉饮其血。
由是叛出八咏楼之后,张横也不敢大摇大摆行走于市,生怕被人认出来,反引杀身之祸,更怕被北冥找到,生不如死。
对于南谌自爆身份此事,他毫无怀疑,天下绝无人愿认领这个象征着绝望与恐惧的名头。
“楼、楼主。”张横笑得比哭难看,寄希望于自己还有点用,“我、我可以把火药双手奉上。”
八咏楼为胸有丘壑而郁郁不得志的能人提供庇护,势必要面对各国打压,长期以来,无论是军事还是政.治,楼主主张全面发展,如果最后不得不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火药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军工重物,不可私人拥有,能炸平方圆三十里的□□,数量之巨,恐怕价值比一座金矿都大。
来都来了,南谌说什么也不会放弃到嘴的猎物,火药他要,花名册他更要。
他笑了笑,针尖寒芒闪得张横眼睛疼,眨个眼的功夫,那尖锐的针尖离他的眼球不足一指。
张横吓得立马又闭上了眼,眼皮剧颤,神经质地重复道:“别杀我别杀我。”
“不杀你。”现在不杀,待会儿吧。
南谌打了个响指,粗大的银针转瞬化为齑粉,张横错过了这一幕,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眼前之人才及弱冠便身负绝世武功,菩萨面、恶鬼心。
张横后悔不跌,抖若筛糠,早知如此,他应该连夜炸了蒙山。
南谌不再跟他废话,单刀直入问:“谁带走了楼中花名册?”
“我、我……”
“你知道的,是谁?”
张横哭了出来:“楼主,我真的不知道,或许、或许狐偃有线索,是他假传消息让我们叛出八咏楼的,也是他第一个逃。”
狐偃……南谌记得这个人,印象还很深刻,此人最大的特质便是“孝”,极其孝顺,传闻他家中有一泼辣阴毒的后母,数次加害于他,但此人奇哉怪也,非但不生气,反而在知道后母几次三番暗杀失败后,主动跪到了后母面前,但求一死。
那年他刚就任北苍国左司马,如日中天,后母自不敢再害他,但这件事被先帝当做笑料一般传给了曹国的使臣,使臣把它讲给了使团,一传十、十传百,直至家喻户晓。
狐偃年过百半,端正勤勉,熟谙军国政事,格外善于引短推长,在八咏楼中并不活跃,没想到这人到了年纪,还没改掉愚忠愚孝的臭毛病。
“火药从哪来的?”南谌思绪回笼,心如止水。
张横又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瑟缩问:“楼主,我说了的话能放我走吗?”
南谌随和道:“当然可以,需要多少盘缠,我一并给你。”
“不用!”一听有戏,张横连连眨眼,“我告诉您,只要放我走”
“说吧。”
*
一刻钟后,柯夏将冒着热气的尸体填了坑,悠悠荡荡地跳上树梢晒太阳,小黑点由远及近,扑了他一脸煤灰,他擦擦脸,揪着海东青的翅膀掀唇便骂。
直到不远处传来了南谌喊他的动静,柯夏才放过它,一把扔了出去,借力弹下树,三步作一步奔到南谌面前,这才觉得哪里不对,登时脸色一变。
南谌正用手帕细细擦拭每一根手指,睨了他一眼:“怎么?”
轻风拂过,深绿的树叶飘飘扬扬,有些恰好落在张横渐渐变硬的尸体上。
柯夏用力跺了跺脚,抓着后脑勺的头发怒道:“他们抢了我的玉带!”
南谌:……终于发现了。
他不走心地安慰说:“一会儿回去给你找。”
“嗯?”柯夏奇怪地自喉间发出一声轻哼。“我以为是你偷的。”
南谌往前走了两步,没压住胸腔涌上来的咳嗽,喉间溢出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儿,他握拳抵嘴闷咳两声,出神地想着身上的伤因为这次过度使用内力的关系恐怕又要恶化,不知道何时才能好全。
“你怎么了?要死了?”柯夏语气里含着显而易见的兴奋,几乎想立马撂挑子不干。
等那股熟悉的灼痛稍微缓解了些,南谌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一本正经戏谑道:“你吃了我的娶亲信物,自是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换句话说,你要给我陪葬的,夫人。”
“呸!想得美!”
南谌顺口道:“那我长得丑吗?”
柯夏自觉说不过他,嫌弃地搓了搓胳膊,拖起张横的尸体边走边说:“妖僧,我觉得你不对劲。”
“何出此言?”南谌头也不回地问。
柯夏摸着下巴眯眼沉吟:“你居然敢用后背对着我,我杀你只在一念之间。”
南谌顿了顿,一言不发越过小河到了对岸,钻进漆黑的地道口,为免柯夏在“一念之间”杀了自己,他决定离他远一点。
在把尸体扔进河中之前,柯夏将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划的面目全非。
至于那把做工精良的横刀则被他据为己有,说不定之后能卖个好价钱。
“车不停轨,鸾不缀轭”出自《世说新语》德行篇,好养门客的封君取材自战国四君子之孟尝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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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再提娶亲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