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直通聚义厅,出去之前,南谌先闻到极其浓重的血腥气,然后才看见满地残肢断骸,兵戈声渐起,看样子萧之荣才突破重重阻碍上山。
南谌和柯夏重新布置了一下现场,换上粗布衣裳顺着羊肠小道去找萧之荣,柯夏叹着气拉上衣襟,头一回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他在地上蹭了一手灰往南谌脸上抹,美其名曰这样更像逃命的。
苍白的俊脸蒙上一层黑灰,南谌任他动作,只在他靠过来时不经意地后退半步,夜里也就算了,青天白日还是保持距离最好。
这次打上蒙山几乎谁毫无准备,萧之荣本以为只是小小山匪,不足为患,哪曾想内忧外患,还折损了几个兄弟,他气得想一刀劈了铁柱,但那时后者已然逃进了深林。
然而目前最紧要的是找回南谌,他只能咬牙忍下,一鼓作气杀进山寨,绑了群龙无首的匪众,还没寻到躲藏起来的主仆俩,倒是提前找到个奄奄一息的提刑司葛二桂。
“你是说……押往南部的赈灾粮被山匪所劫?五百轻甲兵全军覆没?”
萧之荣靠坐在石椅上,额头青筋狂跳,如是问。
自从被掳上山,已过半月有余,这期间葛二桂挨了不少毒打,没饭吃没水喝,本以为运粮是个肥差,结果险些把小命给弄丢,一见亲切的北苍军队,登时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萧之荣素来雷厉风行,最讨厌婆婆妈妈之人,火气一阵阵上涌,不耐烦道:“别哭了!没用的东西!”
若是不知,他不用管,可他偏偏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少轩城之外灾民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几万人的性命握在手中,由不得他不急。
“你们几个,”他随手点了五六个人说,“让山匪把赈灾粮的藏匿点吐出来,速度要快。”
飞熊军领命,那些山匪吓得六神无主,几乎不用动手就竹筒倒豆子般全交代了,与此同时,最开始那波士兵终于带回了灰头土脸的南谌殿下。
南谌病得更严重了,两步一歇,三步一喘,脸色比鬼都白,柯夏解释说两人被掳上山后,他杀了看守的山贼才带着南谌逃出去,怕不熟悉路困死在山里,由是不敢下山,在地窖里躲了几个时辰。
不知道萧之荣信不信,反正他自己信了,看着南谌这命不久矣的模样都心惊胆战,生怕一不小心就断气了。
萧之荣敷衍地安慰两句:“末将护卫不力,救驾来迟,殿下受苦了,末将这就替您报仇雪恨。”
山匪们平日里聚众喊打喊杀的高台有个讽刺至极的名字——忠勇台,此时此刻,宽敞的忠勇台上挤挤挨挨跪着鼻青脸肿的山匪,萧之荣倾向于尽数坑杀,若是等少轩城县令带兵前来捉拿,一来一回得耽误不少时间,何况这些匪徒本就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但南谌撑着一身病骨阻止了他。
“萧将军,咳咳、下令前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萧之荣拧起眉,不赞同道:“殿下,末将知你菩萨心肠,但杀人害命之徒罪无可恕,若是想为他们求情就算了,您还是速速下山休息为妙。”
“非也。”
无法,他坚持要说,萧之荣只能命人抬张椅子过来。
南谌不着痕迹脱离了柯夏的臂弯,后者蜷了蜷手指,目光若有若无地在他虚握的右手上扫了扫。
坐下后,南谌不疾不徐道:“南部累日暴雨以致水灾为患,房屋垮塌与断粮绝食均为百姓头顶大山,正值秋收,农田必然颗粒无收,但还可借来年春播补救一番。萧将军,山贼多为青壮年,是不可多得的劳力,杀之岂不可惜?”
萧之荣隐隐悟到了他的意思,气势弱了一些,示意他继续说。
“不若暂时留他们一命,待洪水退去后帮助灾民重修屋舍,化贱为良是否可行?”
大灾年间,人力物力都十分可贵,为求活命,匪众接连告饶,萧之荣仍是不愿妥协:“殿下,您言之有理,但这群人穷凶极恶,杀人越货是家常便饭,他们不可能放下屠刀安分度日。”
“将军!将军我们也是被逼上山的啊!”
“将军,小的以前是猎户,失手杀了妻子情夫才……我不想死!”
“四皇子!四皇子求您救救我们!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萧之荣怒喝一声:“都闭嘴!再吵都杀了!”
南谌捂嘴轻咳,眼角泛着浓丽的绯色,轻声细语道:“萧将军,主谋若已伏诛,不妨日行一善,且饶他们这次。”
萧之荣有些不耐,但人家毕竟是先帝之后,即便声名狼藉也比他地位崇高,南谌不谙世事,心地善良,十八年佛修养成个心慈手软的性子,在遍地牛鬼蛇神的王宫中恐怕活不过半日。
南谌几度求情,萧之荣心下冷笑不已,低头状若无谓道:“既然殿下执意如此,末将谨遵钧命。”
他招手叫来一个小队长吩咐:“快马加鞭,让少轩城县令来领粮……和人。”
迎面大步流星走近一人,他打眼一看,是他的副将,松了口气,问:“怎么?清点完了?赈灾粮找到了吗?”
“嗯,找到赈灾粮了,”岑副将面色难看道,“但是他们说贼首跑了。”
除开一开始遇到的那群山匪,飞熊军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直到他们搜查到血流成河的聚义厅才豁然开朗。
岑副将判断匪众出现了内斗,几面墙的暗器机关尽数开启,每具尸体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口,有几支暗箭甚至从厅内直射而出,深深扎进了厅外石碑当中。
血肉模糊的具具尸体摆在山顶受阳光曝晒,几个山贼一开始就说了贼首在聚义厅,只怕也是尸体中的一员,他让其他山贼指认哪个是山大王,按照惯例准备拖走挂上路边大树示众。
山贼们惊恐万状地被迫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然而他们的措辞空前一致,咬死了贼首不在这里。
“借小人十个胆子也不敢蒙您啊!花颈虎根本不在这里面!”
一言不合,岑副将面不改色砍死一个屁滚尿流的山贼,其余人磕头磕到头破血流,哭天抢地喊冤枉,花颈虎体型庞大,寨中只他有纹身,他们不可能认不出来。
南谌阖眸转动佛珠,嘴唇上下翻动,仿佛不忍细看。
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开,柯夏伏在南谌肩头,无意识动了动鼻子,幽幽檀香好闻得紧,回过神,他再吸了两口,而后才懒洋洋道:“不可能,我杀了他三次,左右胸口各一刀,临走还给了腚一刀,不可能还活着。”
南谌默不作声,清心咒和往生咒来回倒腾着念,旧伤有复发的迹象,那口未被他吐出的腥甜又卡上了喉咙,方才撑着和萧之荣拉扯良久,此刻一个字也不愿多说了。
而柯夏毫无所觉,还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你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怎么这么好心给臭老鼠们求情?哦!我懂了,你是不是想让他们一辈子做劳工,最后活活累死?一定是这样,真是心黑计狠……”
嘀咕嘀咕着,几缕碎发散落脸颊,柯夏鼓起腮帮吹了吹,撩眼向四周一看,直起身说:“诶,你自己待会儿,我要去找我的玉带了。”
日头偏斜,湛蓝的天空划过几只飞鸟,军旗被狂躁的山巅西风吹得猎猎作响,气温又降了些许,南谌打了个寒颤,唇白胜雪。
萧之荣正好回头看到了这一幕,南谌孤身端坐在草屋阴影之中,伶仃细弱,而他那个形影不离的异人护卫却不见了踪影。
“殿下,我派几个人送您下山休息。”
说着,他朝旁边的人打了个手势,军令如山,即便害怕,他们也只得上前,掺扶着南谌走下山。
不过没走出几步,南谌就巧妙地挣开了他们的手,虚弱地笑笑:“我自己走,多谢。”
几个士兵落后两步,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读到了一样的想法——清高又矫情的皇子殿下。
从地道上山只用了不到两刻钟,下山时为避开无所不在的陷阱,只能走得弯弯绕绕,等回到马车上,晚霞已悄然绽放,南谌盘坐在松软的被褥上,闷哼一声,唇边蓦然流出一道殷红血色。
军医又来了,行军途中也没有什么好药材,尤其像南谌这副病弱身子,只有到了雁回城细细将养着才行,现下只能帮他扎两针吊着命。
没有柯夏在旁边,马车也非行进中,此时不睡更待何时,南谌谢过军医,吃了些东西,服下一枚药祖那儿取的药丸,经脉反冲的迹象才有所好转,然而只堵不疏,终究会酿成大祸。
他蜷着身子睡了两日来最好的一个觉,没人来打扰他,天色擦黑时,外面突然有一阵子的喧闹,不多时,更多的人声加入了进去,沸反盈天。
又一会儿功夫,四周变得昏暗寂静,只有火把在噼里啪啦的燃烧。
“妖僧妖僧,我回来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诶?你怎么偷偷睡觉?”
“快起来喝酒,这是我好不容易带出来的。”
南谌很困,还又冷又痛,浑身都痛,被砍了一刀的右臂、咬穿的锁骨,他死拧着眉,冷汗不住地滑落。
“哇,你流了好多血……不会死了吧?”
柯夏双眸微睁,欻的点燃了火折子,目光从南谌苍白的脸下移到无力的右臂,陡然咧嘴一笑,骑上前者腰间,一手箍住细腻光滑的脖颈,渐渐用力,满意地欣赏着那张如玉面容染上病态的红。
“妖僧,我说过吧,千万别落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