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远捏着信纸快步走向正院,心中纷乱的思绪如杂草般蔓延。
他是特意来看她的吗?还是有事路过?
京城来信总是母亲先看,有提到她的内容才能到她手里,具体情况只有母亲知晓。
“娘,你知道顾小郎君为什么会来晋安吗?”
“闭嘴。”跪在蒲团上闭目祈愿的妇人冷漠出声。
冰冷的声音浇灭了她心中的焦躁,她收好信纸,同样跪在蒲团上,向面前的牌位叩首请罪。
一炷香后,妇人起身,她默默跟在身后。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妇人专注的盯着她的眼睛,“你只需要用功读书,通过4月的府试,成为童生。”
“母亲放心。”陆思远拱手道:“儿子有把握通过。”
“我要的不是通过,是案首!”
陆思远迟疑道:“老师说我书已背熟,但字还不够好。”
“那就继续练!难道你想永远呆在这个小县城,等着别人偶尔路过来看你吗?”
母亲略带嘲讽的目光刺的她心脏隐隐作痛,她偏头回避,“儿子会将练字时间加倍。”
妇人满意点头,声音又柔和下来:“只要你能在14岁之前获得秀才功名,我们就回京城。”
接下来的两个月,陆思远越发用功,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每次吃完饭后的呕吐,加上休息时间不足,让她的身形越发消瘦,但眼睛却亮的惊人。
回京城,她想回京城,京城才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那里有疼爱她的祖母,还有……她的未婚夫。
*
4月,知府官署处,无数学子排队等待进场,考生大多是年轻人,互相交头接耳的讨论。
陆思远孤零零的站在队伍中,板着一张小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她还是不习惯和男子距离如此之近。
“思远!”肩膀一沉,来不及躲避,一条胳膊已经搭在她的肩上。
面前出现一张满含笑意的脸,他比陆思远高一头,身材壮实,穿着花纹繁复的锦袍。
“好久没见你了,你怎么没去学堂?”
陆思远将他手臂甩开,紧紧攥住手中提篮,这人是她学堂的同学,为人爽朗大方,就是太没规矩。
她咳了一声,不自在的说:“最近身体不好,在家修养。”
少年打量着她清瘦单薄的身形,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瘦了好多,是不是生病了?”
他嗓门有些大,吸引了周围人的视线,陆思远推推他,“你快去排队吧,马上要进场了。”
少年忙跑到队伍末尾,还不忘摆手和她约定考完一起对题。
陆思远无奈摇头,紧了紧身上特制的衣袍,前方的队伍开始移动,说明搜检开始了。
排到她时,她镇定的递出身份资料,看到陆氏的名字,检查的士兵明显更友好了,领她进入一处人少的搜检地点。
有官差过来检查她的衣服、鞋帽甚至头发,提篮里的考试用具和干粮也都被细细筛查。
好在此时她年纪尚小,身体还未发育,搜检也不需要完全解衣,对她来说,最大的考验是忍受异性接近她的身体。
终于熬过这一关,她松了口气,跟着官差到指定座位入坐,后面的事情就看平时的积累了。
8岁之前,她接受的是女子教育,虽也认字,但从未学过四书五经。
8岁之后,为了顶替哥哥走科举之路,她不得不从头开始,学声韵、学《四书》,夜以继日的背书练字。
如今,不敢说比得上那些从小苦读的人,通过院试成为童生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要达到母亲的要求,需要更加小心谨慎,她仔细斟酌试卷上的题目,打好腹稿,先在草纸上写一遍,确认没问题再誊抄。
力求做到完美无缺,而这段时间的练习也有了成效,写字时力道的把握更加精准,字体有了些筋骨。
连考三场,出来时她几乎是脱了一层皮,从高度紧绷的状态中脱离,她浑身都酸痛起来。
还未到家,她就在马车上昏了过去。
这一昏,她的意识很长时间没有清醒过,只记得被人撬开牙齿灌药,身上似乎有针扎般的疼痛。
旁边总有呜呜咽咽的哭声,她想开口说别哭了,却怎么也出不了声,只能又沉沉睡去。
如此往复,待她终于醒来时,看见外面繁星满天。
她强撑着坐起身子,张了张口,发现嗓音干哑。
听到声音的小桃赶紧推门进来,送上一杯温度正好的水。
“少爷,你终于醒了!”小桃忙前忙后的给她整理靠背,让她能舒服的坐着。
“咳,我睡了多久?”
“你昏迷三天了!”小桃大声说,用力点头表示强调。
“什么?咳——”
小桃忙接过茶杯,用帕子擦干净洒出来的水,“哎呀,少爷别急,府试结果还没出来呢。”
陆思远看着自己纤瘦的手臂担忧,不过一次府试,她就昏迷三天,以后的考试可怎生是好?
“母亲……母亲她怎么样?”陆思远迟疑的问。
小桃怔了下,眼神飘忽,不住搅着手帕,“夫人她……她在为您祈福呢。”
陆思远垂眸笑笑,转移话题道:“有吃的吗?我饿了。”
“侧间一直温着粥呢。”小桃跑出去盛粥,她勉强吃了一碗。
见小桃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眉眼间带着一股神秘的笑意。
她奇怪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桃迫不及待的凑近:“少爷,你猜谁来了?”
她心脏一紧,第一反应是未婚夫,又觉得小桃的兴奋劲不同寻常。
“谁?”
“是老夫人!”小桃兴奋的说,“老夫人从京城过来的,你不知道——”
叩叩——
话音被突然的敲门声打断,小桃忙去开门,门外的一行人,为首的正是刚刚谈到的老夫人!
陆思远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按住,嬷嬷看上去五十许,一双手轻轻按住她,她竟然丝毫动弹不得。
老夫人挥挥手,身后跟着的下人流水般退出去,把小桃也带走了。
陆思远茫然的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夫人稳稳当当的坐在床边,笑着说:“乖孙女,不认识祖母了?”
听到熟悉的称呼,陆思远眼眶一酸,她忍住眼泪,被子下的手紧紧攥着。
老夫人摸了摸她瘦弱的肩膀,摇头叹气:“你母亲这是怎么养的?把我圆乎乎的乖孙女养成了瘦竹竿。”
“我听说,你出考场后就晕倒了是不是?”
陆思远羞愧点头,又忙摇头道:“不关母亲的事,是我自己不争气。”
“你还小呢。”老夫人疼爱的摸摸她的脑袋,温热干燥的手掌带着暖意,她忍不住轻轻蹭了蹭。
老夫人动作一顿,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愤怒,“乖乖好好休息啊,祖母在呢,不怕啊。”
陆思远点点头,感受着心中的安宁,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
老夫人沉着脸,带着老嬷嬷来到正院。
夫人正在给灵位上香,她虔诚的点香叩拜,祈祷佛祖保佑另一个世界的家人。
老夫人不等通报,带着人直接闯进来,夫人连忙起身迎接,“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你也知道晚了?那你怎么不关心那个还在昏迷的女儿?”
夫人尴尬的扯着嘴角,“思儿一向体弱,睡醒了就好。”
“哼!”老夫人猛地一拍桌子,“什么叫一向体弱?思儿在京城明明好的很!”
她转身指着牌位道:“你就是这么养我孙女的?整天给牌位上香也不知道关心自己女儿?”
“我,我……”夫人嗫喏着低头,紧紧攥住手帕。
“我原以为你是思儿亲生母亲,再怎么也会好好培养女儿。”
“没想到啊。”老夫人叹气,“你这是把心思都放在死人身上,却对活人不管不问。”
夫人猛地抬头,圆睁的眼睛布满血丝,“她还活着!这还不够吗?我的丈夫、我的儿子都死了!”
“这是她造成的吗?是她愿意的吗?你难道要逼她去死?”老夫人铁青着脸。
夫人冷冷道:“要不是她,我早就跟随老爷而去了,去地下和他们团聚。”
“这就活不下去了?”老夫人语带不屑,“当初我就不同意英儿娶你,心不坚,做什么嫁给武将?”
被话语刺痛,夫人颤抖着身体扶住桌案,昏暗烛光下的牌位沉默的注视着一切。
想起那个在马上朝她伸手的少年将军,那个不惜违抗母亲也坚持要娶她的爱人,终于控制不住的痛哭出声。
老夫人叹息一声,拍拍她的肩膀,“我养了五个儿子,如今一个都不剩,可我还有两个女儿,我若像你一样,谁来撑起这个家?”
夫人捂着脸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哭她一心倾慕的少年将军,哭她调皮又孝顺的儿子,哭她乖巧懂事的女儿,哭她再也触摸不到的过去。
老夫人望着这满堂的牌位,紧绷着的脸泄露出一丝哀痛,等夫人哭声渐歇,她才去将人扶起。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武将的家眷都要经历这一遭。”老夫人握住她的双手。
“英儿生前最疼这个女儿,远儿拼死也要护住妹妹,你怎么能糟蹋他们的心血?”
“我错了!娘,我错了!”夫人哭着跪倒在老夫人身边。
见她终于醒悟过来,老夫人欣慰的舒了口气,“你明白就好,从今日起,思儿由我来接手,你就好好做个母亲吧。”
夫人沉默点头,这才想起问老夫人的来意。
老夫人笑道:“可巧了,吏部尚书方大人致仕,要回晋安府养老,他和你公公有些交情,我准备带思儿去拜师。”
“左不过舍了这张老脸,你带着思儿在这县城居住,没有名师教导后面的路可不好走。”
“母亲教训的是。”夫人擦干眼泪低头领训,“儿媳只想着躲开京城视线,想着有了秀才功名再去京城找老师。”
“那就晚啦。”老夫人摇头,“名师总是喜欢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越小越好。”
“都听母亲的。”